“你说你三年都未归家?那我便放你十五日假期,工钱照给。只是,你要帮我去办件事儿。”
“奴婢多谢夫人,原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这画师的技法我很是喜欢,这样,你带着晏朝最好的徽州宣纸,狼毫画笔归家去,让那画师用这些器具多画几幅图来,除了人物肖像,还要画些花鸟鱼虫,江景山图,价格好商量。”
婢女没想到不仅没有被赶出府,竟还凭空得十五日的探亲假,只觉感激涕零,“奴婢多谢夫人,奴婢一定办妥此事,不负夫人所托。”
说罢,便收好那张粗白麻布,恭谨着退了下去。
江映芙的眸光,始终未曾离开那块画像,仿佛那婢女手中攥着的,是世间最难能可贵的珍宝,直到婢女的身影消失在假山拐角处,她也久久未回过神来。
周修诚,这次真的是你么?你真的还活着么?
景阳宫。
待命妇们尽数退散之后,沈浓绮坐在花厅的贵妃椅上,将指尖缀了五颜六色宝石的甲套卸下,精神一泄,脸上也浮现出丝人前不可见的疲惫。
她还在为抓周礼上,周稷张嘴喊周沛胥“爹”一事,而感到惶惶不安。
旁人不清楚,但沈浓绮心里却晓得,稷儿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学着说话,会磕磕绊绊着喊“娘亲”。
那声“爹”,绝不是稷儿凭空喊的。
周沛胥日日出现在眼前,他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自然就将他认作了爹。
又或者是周沛胥来景阳宫看孩子,一家三口在屋内关着房门说话时,偶尔打趣儿说“爹爹来看你了”,便被稷儿听了进去,记在心中,今日这才冒冒然喊出了口。
他一个襁褓小儿,怎么就能如此聪慧?
若真如此,今后她与周沛胥不仅要在朝臣面前掩饰,就连在稷儿面前,也要愈发注意言行举止。
她不敢想象,若是真有一日,稷儿长大成人,得知真相,他会作何感想?
他母亲明面上是晏朝最端庄贤淑的皇后,暗地里却德行败坏、红杏出墙?
他的圣父帝师,分明是个白璧无瑕,忠君为国的正人君子,实则人面兽心,与皇后私通,乃他的生父?
而他这个晏朝帝君,真实身份竟然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沈浓绮不能想,也不敢想。
单单只触及这个念头,她心中就会生出无限的恐惧,害怕到浑身颤抖。
不会有那一天的,她绝不允许有那一天出现。
金銮殿。
众朝臣议事完毕,皆鱼贯而出,三五成群往各自要当差的宫殿迈步走去。
沈流哲这小小御史,自然也领了差事,匆匆朝户部走去,身前却骤然拦了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沈流哲抬眼一看,原来是江映芙的嫡亲哥哥,江宇。江宇原来也是个浪荡子弟,后来受到沈流哲激励,也决意走向正道,如今在朝中领了份差事,在工部当了个屯田清吏史主事,管工匠定额及钱粮等事。
沈流哲斜乜他一眼,脚下步子未停,“怎得?陵寝要动工修缮,你不去赶紧监工,还有功夫同我在这里闲话?”
江宇面色凝重追了上去,“你且等等,我有事儿要同你商议。”
“何事儿?去莺语馆听曲儿?去仙客楼喝酒?我都说过多少遍,今后这种事儿都不必叫我。小爷如今时间金贵得很,没空。”
江宇无奈止了脚步,冲着他的背影道了一句,“事关芙儿!你莫非觉察不出她近来有些异样么?”
异样?
的确是有一些。
以往沈流哲同她说话,十句里头总要搭上五句腔,可这几日,十句里头能搭上两句,便已经是非常不错了,且她还说身子不爽,晚上要经常起夜,为了他能安然酣睡,提出让他去书房睡,见她态度很坚决,他也都应了……
种种蹊跷涌上心头,沈流哲折身回头,着急问道,“她只说她病了,近来也不让我近身,莫非是病得非常严重,不告诉我免得让我担心不成?”
“她没病,她骗你的。”
江宇见他这副痴情种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不忍,但还是道,“前几日,她让伯爵府的护卫让人去京郊请个画师,我当下就觉得很奇怪。
怎么她嫁入卫国公府后,竟调动不了你沈家的侍卫么?怎么还要动用娘家的人马?
所以我便留了个心眼,命侍卫寻到那画师后莫要声张,先带到我面前来。”
沈流哲是个不拘小节之人,未听出有何不妥,可见江宇一副事关重大的模样,他还是皱着眉头道,“她喜欢作画,嫁给我后,已请过好几位丹青名家入府研讨画艺了,这不过是些小事儿,也值得你专门到我面前说嘴?”
“不是她喜欢作画,而是周守诚喜欢作画!
自从周守诚死了之后,她便将他所有的画作都珍藏了起来,日日观赏临摹,连废稿都不放过。
我每次去她院中,都能瞧见院中摊晒着墨迹未干的画稿,皆是她临摹所作,因着这点,我亦对周守诚的画风了如指掌。”
“可你猜怎么着?
我事先命人收集了这画师的画作,竟同周守诚的画风一模一样!从笔触轻重,到色泽晕染,简直是处处相同!
我想着这便是阿妹不掉用卫国公府之人,瞒着你,请这画师入京的原因。”
“你晓得的,周修诚的尸身一直未能寻到,若是……他没有死,又回来了呢?”
自从江宇知晓此事后,便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沈流哲。
说了,恐遭了妹妹埋怨,引得妹妹妹夫二人间生了嫌隙。
但若是不说,他如何过意得去?
沈流哲乃是个赤诚之人,待江映芙更是情意深厚,莫非要让他蒙在鼓里不成?
再加上他二人这自小撒尿和泥,斗鸡走狗的交情,他实在是做不到不说。
沈流哲只觉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直,心脏都漏跳几拍。这大半年来,与江映芙那些岁月静好的画面,全都如画册般在脑海中闪过……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哪怕过了再久,如今想起也是记忆如新……
周修诚若没死?
周修诚怎么可能没死!!
若是周修诚没死的话,守节三年的江映芙见他归来,眼里哪儿还容得下他这个新婚夫婿?!
沈流哲下意识是不愿相信的,他曲了曲僵直的指尖,慌乱眨着眼眸,故作镇定道,“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凑巧之事?
说不定就是那画师从哪儿瞧见了周修诚的画作,偷学了技法罢了。”
可是哪怕沈流哲再不想承认,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江宇能如此笃定,将事情捅他面前来,那便代表着那画师的身份甚为可疑!
他心中警铃大作,已是初冬,额间却冒起了一层密汗。
“寻到那画师了么?”
“你总算是想到这关键之处了。
前几日那画师外出踏青写生去了,我的人扑了个空,可今明两日,怎么着也能逮到他。
我同你说这些,便是想让你拿个决断出来,无论他究竟是谁,无论他是何身份……”
江宇顿了顿,眼中射出寒光来,咬牙道,“你只说,要不要直接杀了他?永绝后患?”
沈流哲闻言瞳孔震动,顿然抬头,隐在袖袍下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
第81章
景阳宫。
天气连续阴雨了几日,今日乍然放晴,将宫阙上的碧绿琉璃瓦片折射出绚丽的光彩,内殿庭院中的各色鲜花,也在五颜六色的光斑下显得愈发动人。
小周稷如今正是蹒跚学步的年纪,趁着天气好,沈浓绮命乳母将孩子抱了出来,试试工部刚做出来让太子学步的学步车。
这学步车是周沛胥设计的,小小窄窄的木质圆圈檀木板,木板前方挂了颜色鲜艳的铃铛,下头镂空了两个窟窿,正好兜住孩子的胯部。
车的底部装着木制滑轮,高度正正合适,将小周稷放进去,他的小脚掌就将将够着地面,可以一斜一歪地走路。
小周稷还不能熟练掌握技巧,偶尔脚底滑几下,也不哭不闹不着急,最多瘪瘪嘴,然后注意力又被前面响动的铃铛吸引,继续向前。
袖竹在旁边笑道,“首辅大人不仅在朝堂上有大才,对待婴孩也最是贴心,这学步车又稳又安全,旁人哪儿能想得了这么周全?你们瞧小太子走得多好?”
弄琴也附和道,“是啊,不过太子能学步得这么快,也离不开儿时身子骨就调养得好。
若无皇后娘娘每日冥思苦想变着法样给小太子进补,从在襁褓中起,就米糊啊、粗粮啊、蔬菜啊、肉……如此循序渐进地滋养,恐怕啊,太子还要过上好几个月才能学走路呢。”
“谁说不是呢,有皇后娘娘这样无微不至的慈母,再加上首辅大人这样温润如玉的圣父,咱们小太子啊,今后定会是晏朝一等一的明君!”
两个婢女的嘴一句比一句甜,沈浓绮原本心中还有些烦忧,也在这些闲话打趣儿之前烟消云散了。
过了一会儿,沈浓绮眼见孩子的精力已经消磨得差不多,又担心日头越来越盛晒,立马让乳母将孩子抱进入了殿中。
本想着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谁知婢女上前来报,“禀告皇后娘娘,沈夫人求见,如今正在外殿侯着呢。”
沈浓绮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她这弟媳素来是个不爱走动的,平日里只会在月初进宫同她说说话,今日怎么要进宫求见?莫非是转性了?
她点了点头,示意宫婢将人请了进来。
殿门口传来响动,沈浓绮抬眼望去,见江映芙缓缓行入殿中。
短短半月不见,江映芙的精神显得尤其不好,面色苍白,神情悲戚,沈浓绮原想着道几句关切之语…
却见江映芙扑通一下,径直跪倒在了她身前,带着悲愤铮铮道,“臣妇求皇后娘娘做主!臣妇要状告夫君沈流哲,朗朗乾坤之下,草菅人命,罔顾王法,视晏朝律例为无物!”
!!!
此石破天惊之言,引得殿中众人齐齐皆惊!
沈浓绮闻言眼眸震动,将指尖下的金丝檀木扶手骤然抓紧!
几息之后才稍稍平复,脸上却还带着淡淡的冷意,及皇后的威压,她尽量控制着,让语调更轻缓些,“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同流哲拌嘴了?
饶是如此,草菅人命此等话也不能乱说,你若是还恼,本宫待会儿让流哲来同你当面谢罪,如何?”
说罢,沈浓绮抬了抬下巴,示意弄琴将江映芙扶起来,但江映芙却不肯,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臣妇岂会因为家常小事,来此惊扰娘娘?实在是因为沈流哲行事太过,臣妇不得已之下,才入宫让皇后娘娘做主!”
江映芙抬起头来,挺直了身子,将事情一一道来,“臣妇前些日子得知京郊有个画师技艺高超,臣妇慕其雅名,便命人花重金收了几幅此画师的画作,谁知此人的技法笔触,竟与卫国公府已逝的大公子周修诚一模一样。
臣妇曾与周修诚有过一纸婚约,此事娘娘与沈流哲是知道的,且这么多年来,他的尸身一直没有着落……
臣妇乍然见了那画作,便想着或许周修诚没有死,又想着或许他死了,可在临死前将一身画技传给了他人……
总之臣妇与周修诚曾相识一场,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臣妇也是想要搞清楚弄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