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薄荷原是我在理政间隙,用作提神醒脑的,沈夫人嚼在喉间,亦可缓解晕车之苦。”
“多谢大人。”
江映芙抬手将薄荷接了过来,捻起一片放入嘴中,果然顷刻便觉得好受了少。
“沈夫人不必跟我如此客气。
说起来,原该我同沈夫人道一声谢。
我常听父亲母亲唏嘘,若当年兄长是与旁的女子订亲,事发之后,定做不到如姑娘这般不离不弃。我们周家上下,皆敬重夫人恩义。”
“其实无论夫人嫁没嫁人,嫁给何人,自我心底,早已将夫人视为至亲一样来看待。”
江映芙闻言,仿佛心中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戳中,瞬间酸涩不已。
她不禁抬头,望着眼前矜贵无双,却一脸诚挚的男人。
满京城的百姓,都觉得江映芙愚不可及,周沛胥却说她值得敬重。
自周修诚去世的这些年间,不仅那些外人对她指指点点,暗中笑她疯魔,就连关起门来的伯爵府中,父母也时常为她垂泪伤心,兄长亦斥她顽固不化……
如今她竟在首辅嘴中,得了这一声谢,得了这一句辛苦……寥寥几句,于她来讲,却胜过千金。
江映芙的心理防线瞬间决堤,感怀之下,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她忙扭脸,掐着帕子抬手,倔强将眼泪擦去。
她咽下心中感慨,吸吸鼻子缓缓道了声,“大人……言重了。”
她又扯了扯嘴角,“在这世上,恐只有大人能不将我当傻子看了。”
周沛胥却摇了摇头,“夫人此言差矣。
说到底,我是因夫人待兄长义重,才如此铭感于心。
可沈流哲置身事外,却依旧能慧眼识珠看到您的珍贵之处,如此心胸气度,我自愧不如。”
周沛胥身居高位,已经鲜少能如此耐着性子提点他人了,若不是真心将视江映芙为家人看待,以她嫁为人妇的身份,他定不会插手她的内宅家事。
“夫人,礼重,情亦重。
您若能从那纸未能履行的婚约中挣脱出来,以当下的心态去分辨孰轻孰重,想来今后做任何决定,都不会后悔。”
犹如清晨的第一声佛钟,震得江映芙头皮发麻。
从那纸未履行的婚约中挣脱出来?
是啊,如今她的身体虽然嫁给了沈流哲,可心却还被束缚着…
到底孰轻孰重呢?这对沈流哲公平么?
她脑中骤然间浮现出沈流哲那张爽俊逸的面庞,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笑着的,直到方才在景阳宫,她控诉他草菅人命时,才第一次瞧见他脸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来……
江映芙来不及细细咂摸此话的真意,只听得车夫“吁”得一声,二人只感车架顿停,显然是已经到了那安置画师之地了。
二人先后下了车。
眼前是个风光秀美的村庄,良田连成了片,水田池中还扎了三三两两的稻草人,农夫躬身锄田,农妇吆喝着送饭……
只他们前方不远的宅院,有几个穿了便装的侍卫门口把守,显出了些与众不同来。
江映芙叹了一声,“原以为夫君既然已经将人押入了昭狱,我想着就算那画师没死,也是会被他囚禁在暗无天日之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谁知,竟是我想错了。”
周沛胥笑了笑,“沈流哲不是个那般小肚鸡肠之人,夫人实在是看低他了。”
江映芙垂头抿了抿唇,目光落到了手腕上那支碧绿雕花手镯上,那是皇后赐的恭祝二人新婚的贺礼,当晚沈流哲便央着她戴上,后来她习惯了,便再也没有取下来。
她挪开目光,望向不远处民宅的院门。
她知道此时那个画师就在里头,可不知是因为怯懦,还是愧疚,只觉得两只腿脚都灌了铅,竟挪不动一步。
周沛胥似是瞧出了她这番窘境,道了句,“我先入内探探虚实,夫人稍安勿躁。”
就这样,江映芙便等在了门口,等着等着,心中生了些啼笑皆非来。
她等了周修诚那么久,找了周修诚那么久,如今他或许就在眼前了,她反而先退缩了。
等到日落黄昏,村中的农舍升起袅袅炊烟,繁忙的农人纷纷往回走时,周沛胥才踏出了院子。
江映芙忙迎了上去,急切问道,“如何?是他么?”
周沛胥眸光烁烁,能瞧出来几分喜色,笑道,“夫人没有寻错,他确是兄长!
兄长落水后被一商船救下,命虽保住了,却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没有来寻我们。可是只要人还活着,失忆算不得什么的,我定请遍天下名医为兄长诊治!”
是他!
真的是他!
她没有救错人!
周沛胥退后一步,朝她深深作了个揖,“若非夫人心细如发,透过画作寻出线索,兄长绝不可能失而复得,我顺国公阖府都深谢夫人恩德,来日定衔草结环,以报夫人大恩!”
江映芙往一旁避了避,抬手往他的手肘虚抬了抬,忙道,“大人不必如此多礼。”
“夫人大可入院中与兄长一见,我先去派个小厮,将此喜讯告知父亲一声。”
说罢,周沛胥便朝马车的方向快步流星而去。
江映芙被他的情绪感染,咬着手绢差点就要哭出声来,她将心稍定了定,终于迈着步子朝那宅院中走去。
宅院很是宽阔,假山池水样样俱全,院中应季的鲜花开放,周围还摆放着些斗笠、爬犁、锄头等农具……
庭院的正中央,背对着她坐了个身姿伟岸的男人,他的袖子是撸起来的,正对着画布在挥洒笔墨,将手中的画笔往清水捅中捣了捣……
男人听到身后传来动静,蓦然回首,瞧见身后站了个衣着素净,却气质不凡的妇人。
他在夕阳渐下的浅金阳光下站起身来,冲她爽然笑了笑,“方才听说还有个人要见我,想必就是姑娘你了吧?
瞧姑娘的年纪,应该是我阿妹了?”
忘见他容颜的刹那,江映芙的泪光瞬间溢了出来,仿佛胸口被压了多年的大石骤然卸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周修诚,想要寻出些五年前的影子……
不得不承认,哪怕是由富贵的世家子弟,沦为了穷困的潦倒画师,却依旧掩盖不了他一表人材的风姿。
只是眼前的男人,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身形修长的清朗官吏,而是变了,变得黑了些、也壮了些。
甚至连眼神也变了,周修诚以前的眸光是知节敦柔的,如今却添了几分坦然磊落…
可他还是周修诚,与他亲近之人只需看一眼,便绝不会认错。
他的确是哪儿都变了,却又让人隐约觉得哪儿都没变。
男人瞧见她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了起来,“姑娘莫哭啊!”
经过方才周沛胥的解释,周修诚已经全然接受了他被家人寻回的事实。
若不是至亲,想必也不会随行出现在此处,所以周修诚理所当然,便想到眼前的姑娘是妹妹。
他出言安抚道,“如今一家团聚,今后便是好日子了,姑娘莫要再伤怀!”
但见她还是啜泣不止,周修诚愈发乱了阵脚,只想着要拿些什么东西出来哄哄她。
他来这个农家院不久,什么也没来得及安置,唯一的好东西,便是他前几日晾晒好的花生,他抓了一把,朝江映芙递了过去,“你稍稍坐坐,我再去续一壶茶给你喝。”
江映芙接过花生,眸光呆愣一瞬,怔然地抬起头,带了些不可思议道,“此处怎么会有花生?你以往是对花生过敏的,哪怕闻见花生的味儿都要绕着走……”
周修诚从屋中提了壶热水出来,将庭院石桌上的残茶倒了,换上没人用过的瓷杯,将茶叶放入其中,放在文火上慢慢地煎……
饶是身处陋室,他的行为举止,还是一如往常般不慌不忙,井然有序,流露出只有豪门勋贵,清流人家的教养做派。
眼前只知道哭的姑娘,此时张嘴说话了,周修诚只觉得欣慰,想着终于将她哄好了。
“花生可是最寻常不过的作物了,我以前是竟对它过敏么?
可如今我吃它也没生过病,画画累了,还时不时往嘴里扔几颗。”
“不过话说回来,五年了,是个人都得有些变化,方才那位公子还说我,不仅身形相貌变了,就连性情也变了,指不定我这过敏的体质也转好了。
这么长的时间,总不会还有人在原地踏步吧?总是要有些变化的。”
可她就没有变化。
她就曾在伯爵府,日日守着周修诚的牌位,盼星星盼月亮般等着他回来。
所以到最后,所有人都在向前,只有她独自在原地踏步,一成不变是么?
“姑娘,我这小家小户的,没有什么好茶叶,你大老远地过来,将就喝着解解渴。”
方才周沛胥没有同他聊多久,只来得及说他被家人找回了,至于家中是做什么的,周修诚此时还一概不知。
但见乍然出现的男女,通身流露出少有的高贵气质,及身上不菲的衣装,周修诚便知他们是非富即贵的。
江映芙将眼泪咽了下去,紧紧将花生握在手中,她没有什么心思喝茶,目光却被隐在画布之后的那盆菊花吸引过去。
那是西域来的贡花,极为难得,眼下这时节开得正好,花朵硕大,迎风摇曳多姿绚丽,绿叶肥硕异常,就连花盆上头都镶了玉。
“此处…怎会有盆鬃掸佛尘?”
周修诚见她好奇,冲一旁散落的画纸努努嘴,纸上落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姿态各异,或单株,或成片。
“此事说来话长,前阵子我被人冤枉进了昭狱,后来幸得一公子相救,才能保住性命。若不是他,我或许捱不到与你们相见了。
那公子不仅人好,还尤其喜欢我的画作,知道我生活困顿,便重金赁了这院子,聘请我专心作画,专门画这菊花。”
“那公子还说,他的妻子平生最爱的便是菊花,让我务必用心画好,以求图他妻子欢欣。”
原来周修诚不是被人软禁在了此处,他不是个囚犯,他是个自由人,出入都无人能阻他。
不过是沈流哲寻了个由头将他拘着,让他画画而已,画的还是她最爱的花种,菊花。
江映芙只感一阵颓然,她之前为什么要将他想得那么坏?
他明明待她那样好……
周沛胥说得对,原来是她一直对沈流哲心有成见,是她偏颇。
“只不过那位公子人很奇怪,有何事只让下人传话,自己从来不露面,还叮嘱我务必要新创出种画技来,不能用以往的技法作画,这便让我有些不大习惯……”
说着说着,周修诚察觉到眼前姑娘的情绪有了些变化,她眼中又起了泪光,似欢喜又似忧愁,垂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修诚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忽然想起,这姑娘还没对他表明身份,方才会不会是他唐突,将人认错了?
“姑娘,你……确是我妹妹吧?”
江映芙听的这句,抬起头,眸中带着泪光冲他点了点头,“嗯,守诚哥哥,我确是你妹妹。”
天色昏暗,一辆马车停在了青砖石子路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