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修诚言语铮铮,挺直的身体犹如他院中的参天松树,而刘温梅紧靠着他瑟瑟趴在地上,犹如攀着松树柔怯藤蔓,她指尖攥紧了裙摆,可诸人都能瞧见地上那几抹滴落的水渍……
相互依偎着,像极了一对即将让人拆散的苦鸳鸯。
太后叹了口气,见周修诚不肯轻易松口,又觉得刘温梅或许是个好拿捏的,盼着她会设身处地为周修诚考虑,知难而退,便微微俯身,语中隐隐夹着威压,问道,“那你呢?你也是这样想的么?决意要做正妻?”
刘温梅只觉有道无形的气场朝她倾压而来,身躯不可控得震了震,她一介平民,哪儿经得住如此皇威,差点就要松口做妾,可抬眼间又瞧见了周修诚紧握着她的手掌,落在交叠的衣襟上……
他没有放弃,他还在坚持,她又怎可放弃?她怎么甘心放弃?
这份坚定的情意给了刘温梅勇气,她扛住了千斤重的无形威压,缓缓将身躯立直,明明已经害怕到泪流满面,却还是颤着声音道,“民女…是雨生已过门的妻子,民女…不做妾,若是诸位长辈能给民女机会,民女一定会努力去学着如何做个合格的主母,绝不会在后宅中拖雨生的后腿,民女求诸位成全……”
她言语哽咽,哭得梨花带雨,愈发让太后觉得有几分挟恩图报的意味,心中颇为不喜,蹙着眉尖又道,“这不是你想学便能……”
“好啦!”
坐在左侧主位,一直没有再说话的周公宏,终于发声打断了太后的言语。
嫡妻之位再重要,可也远没有家宅安宁重要。
周公宏从常年逼迫周沛胥娶妻生子未果的过程中,已经知道了这世上有许多事儿是强求不来的,既然他们郎情妾意,做父母的又何必再去枉做恶人呢?更何况这姑娘一家还救了周修诚的性命,倾尽家财给他治病,这份不离不弃的心意,就已是世间少有的了。
“既如此,那便顺了你二人的意,将这姑娘的名字,一同添在妻名之上吧!”
周母只觉得孩子能活着回来已是幸事了,其他的事情也不想再强求,抹了眼角的泪珠,将二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好好好,莫要跪了,莫要哭了,你父亲都依你们了,下午登了族谱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今后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太后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可周公宏这个兄长都发话认下这个儿媳了,她就算身份再尊贵,终究隔了一层,是嫁出去的人,便也只好认了,从腰间的绦带上取下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玉,命人送到了刘温梅手上,明面上也算是认下了这个侄儿媳妇。
气氛方才还有些剑拔弩张,可随着此事尘埃落定,又重新开始变得温馨和睦了起来。
一家人围坐在小叶紫檀木圆桌上用起了午膳,席间长辈们关切着问着这几年周修诚的经历,周修诚笑着作答,将过往的苦难尽数隐下,只捡着那些有意思的说,偶尔还眼神示意让刘温梅搭几句腔,刘温梅虽然还是怯懦,但眼见长辈们温厚,所以也不如刚才那样害怕了,总是能轻声附和几句。
到了下午,族中耆老齐聚庙堂,过礼烧香,添名跪拜过后,周修诚重归族谱,刘温梅也一跃成了周家的嫡长媳。
如此折腾了一夜,长辈也乏累了,太后早早就回了皇宫,周公宏夫妇让孩子们回到了各自的院中用晚膳。
松阔堂在这几日里早就被洒扫一新,仆妇们除了按照周修诚以前的喜好布置打点以外,还添置了些这几年来周修诚用惯了的东西,比如不甚华贵却是他亲手制作的画架,还有用惯了的擦汗巾,及刘温梅那架略显破旧的木质纺车……
精致的菜肴被端到了桌上,周修诚轻轻挥手,便将所有仆婢遣了出去。他招奴唤婢起来极其自然,通身都流露出大家子弟的风范,不禁让刘温梅心中生出几分自卑,觉得自惭形秽起来。
二人身上的衣料都攥了金线在里头,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不晓得要卖多少银子一匹。周修诚本就生的好看,在绸缎锦衣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意气风发,而刘温梅呢,就算穿着崭新的衣装,也觉得有些无可适从,放不开手脚,并不相配。
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都摆在眼前,刘温梅却不知道如何下筷,她下意识盘算起这些菜肴的价格来,发现就连桌上最简单的菜肴,都要她织整整一年的布才能吃得起。
面对这样泼天的富贵,刘温梅只觉得惶恐不已。
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不配。
可不管环境怎么变,衣装怎么变,眼前的男人却好像还是没变,他一如既往夹了块牙带鱼,将鱼刺全都挑出之后,放入了她的碗中。
“梅儿,你怎么不吃?是京城的饭菜比不得潮州清淡,不合你胃口么?”
刘温梅顾不得吃饭,而是鼻头一酸,靠近窜入他的怀中,“雨生,明明你就坐在我身旁,我却觉得你离我好远,我快要不认得你了,又或者说,我只认识雨生,对周修诚却一无所知。”
周修诚将她紧揽了揽,“可无论我是谁,我还是你的夫君啊。”
刘温梅含泪抬眸,“可我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太后姑母说得那些话,我当时不过一时逞强,心里也是怕的,你觉得……我真的能做好一个宗妇么?”
周修诚温言鼓励她道,“你当然能,我相信你一定能。我当时身负重伤,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整整三年,是你一面细致入微照料我,同时还日夜纺布做绣品补贴家用,当时那么难你都熬过来了,如今不过应付些人情往来,学些宫仪规矩罢了,对你来说肯定不在话下。”
“乍然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莫说你不适应,我也是不适应的,咱们当时从潮州到京城的时候,不是也不适应么?如今也过来了,再过一阵就好了。”
刘温梅有些觉得意外,“你也不适应么?可我怎么都看不出来?”
周修诚笑了笑,“你本来心慌了,我若还乱了阵脚,不给你在前头撑着,你岂不是更心慌?你放心,母亲是个仁厚之人,你只管跟着她学规矩,她会慢慢教你的。”
经过这番安抚,刘温梅这才安了心,不仅将碗中的鱼吃了,还给周修诚夹了块鸳鸯五珍脍。
夫妇两相视一笑,脑中紧绷了一天的弦,在此刻才彻底松懈了下来。
与顺国公府的团圆家宴不同,卫国公府这头,正在忙得人仰马翻,为沈流哲远调京城在收拾行装。
由于周修诚被压进昭狱时是被蒙着头的,再加上沈流哲这个幕后之人从来就没有露过面,所以旁人压根就不知此事,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来。
可该领的罚还是要领,一纸调令下来,将沈流哲远调京城,派到了天高地远的蜀州去任督粮道官史,职责是收缴粮食,督运漕粮,有一定权限的督兵之责。
督粮道史,官任四品,与寻常百姓交往最是密切,又掌管着粮运,若是放在盛产粮食的地段,比如说鲁州、禹州,那便是肥差、要差。
可蜀州不是平原,山岭纵横,根本就种不出什么粮食来,所以蜀州的督粮道史,不仅要亲自爬山去百姓家中催收,若是碰上些不讲道理的蛮横刁民,那可是要遭扁担爬犁打的,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便是这个道理。
所以哪怕官职高些,御史们也并没有弹劾,反而觉得沈流哲领了桩苦差事。
由于十日之后便要出发,这一去就是三年,沈浓绮特意出宫来,与沈流哲夫妇用膳。
开席未有多久,江映芙率先举起酒盏道歉,“臣妇上次在景阳宫言语冒失,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沈浓绮笑着摇摇头,“你不过是为了流哲心急了些罢了,本宫没有放在心上,如今看到你们夫妇二人能好好安心过日子了,本宫也放心了。”
那份请罪书送入了景阳宫,上头虽写了他们二人今后会携手共进,可沈浓绮到底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所以这次回卫国公府之后,也特意留意了弟弟与弟媳之间的相处。
发现江映芙虽然还是那个清冷的性子,可不像以前那样寡言少语了,眉眼间是从心底里沁出来的笑意,同沈流哲相处起来也是有来有往,瞧着更默契了。
更莫要说,调迁移居是个大工程,但在江映芙的指挥下,一切都有条不紊,未出一点乱子,甚至连沈流哲那些零散物件都放在哪里,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宗妇,难怪是之前顺国公府敲定的媳妇人选。
沈浓绮想起这遭,又疑惑道,“本宫方才听说,你们统共就打算装二十个箱屉去蜀州?这会不会也太少了些?”
沈流哲苦笑一声,“就这二十个箱屉,还是我好说歹说之下,映芙才答应的呢!她说着去此行蜀州是去领罚的,不是去享福的,既然远离京城了,也要去去京城骄奢淫逸的作风,少将心思放在讲究、玩乐上,应该好好安下心来,为朝廷办实事,给百姓谋福祉,原只准我带十个箱屉的呢。”
他嘴上是在抱怨,可却是一脸乐在其中的神情。
沈流哲乐得被江映芙管,也乐得离京外调。毕竟在京城他要防着江映芙的前未婚夫,还要被那些翰林院中的文官打压,那还不如离京去搏一搏,这临离京还有几日呢,他就有些兴致勃勃想上路,大有想要撒开了手脚大干一番的意思。
江映芙听他这么说,脸庞一红,担心皇后以为她管束夫君,不尊夫纲,刚想要解释两句……
谁知沈浓绮道率先点了点头,认可了她一片苦心,“映芙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外调三年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多带些银票放在身上便是了,若真缺了东西,再买就是了。”
江映芙的确是个识大体的女子,心思也细腻,不是那种纵然夫君胡来,不敢吭声的人,有这样的弟媳在沈流哲身旁,哪怕是远在蜀地,沈浓绮也很放心。
她摆了摆手,命一侧的弄琴,舀了碗芙蓉翠玉汤给江映芙。
“你们去蜀州这三年,除了任职,阿姐再给你们安排一桩差事,我盼着你们再回京城之时,不是两个人,而是一家三口回来,如何?”
江映芙俏脸一红,伸手接过了那碗汤,含羞道了句,“是。”
当夜,周沛胥便将今日周府所发生的事儿,事无巨细,尽数都告诉了沈浓绮。
沈浓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又确认了一遍,“真的么??你兄长和嫂嫂竟真抵住了太后威压?连族谱都落了?”
“自然是真的。”
好家伙,卫国公府那厢,沈流哲正因为情敌周修诚认祖归宗而如临大敌呢,这厢,周修诚却因为失去记忆,忘却前尘往事,而与救命恩人之女相爱,另娶娇妻了。
要不怎么说沈流哲是个莽撞之人呢?连底细都没盘清楚,就任着性子胡来,若是早知道周修诚已有了心尖上的人,他何苦再去横插昭狱那么一杠子?
如此也好,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周沛胥又道,“之所以和你说得这么清楚,也有想要劳烦你照顾大嫂的意思。她初入周府,什么规矩都还未学过,若是今后举办宫宴,又或者命妇觐见时,若是规矩稀松了些,你莫要见怪,若能再照顾一二,那便更好了。”
沈浓绮点头,“那是自然,你的大嫂,说白了便是我的大嫂,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好好关照的。”
“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二人穿了寝衣躺在榻上相拥着,沈浓绮伸出指尖来,朝着他的胸膛轻柔转着圆圈。
她笑道,“胥哥哥,你向来不张嘴央人的,今日却为了兄嫂一事托我关照,莫不是你欠了你兄长人情,如今却想着要我来替你还?”
“何止是欠了人情,我是欠了兄长一条命。”
沈浓绮原是语带俏皮随意一问,谁知周沛胥神色却很认真,她指尖的动作骤然顿住……
“兄长心疼我自小就在外游学,对我很是挂念,有什么好的香的稀奇的难得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我。我不过随口提过一句,说想要一整幅苏绣的屏风,他便记在了心里。
那年他在扬州当完差,原是可以即刻回京的,可是他念着我想要苏绣屏风,便转道去了苏州,这才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水灾。
所以这些年来,父亲一直责怪我,他一直以为,若是我没有提那屏风,兄长便不会特意去苏州,他不去苏州,便碰不上水灾,这么多年来连个尸身都找不回来。”
“幸在兄长回来了,否则,我只怕会自责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