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基发髻散落,目眦欲裂地叫嚣着,爬在地上欲伸手去扯周稷垂落的衣摆…
阿丰护主心切,哪儿来得及去分辨此话的真假?当赶忙又朝这歹人重重补了一脚,刘元基身子本就亏空得厉害,受不住这样的力道,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人虽瘫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动静,可方才那些话语却犹如一道霹雳破空而下,在周稷的心中留有余震。
这人自称朕?
口口声声说是他生父?
还道自己没疯,而是被圣父周沛胥陷害,软禁了十年?
……
这些话犹如魔音绕耳,萦绕在年仅九岁的周稷脑中久不散去。
有生以来,这是周稷第一次在旁人口中,听见“刘元基”这三个字。
毕竟满皇宫的人,都对关在太和宫的疯帝讳莫如深,闭口不谈,所以想来更不会有谁敢冒充刘元基,敢跑到他面前言辞凿凿唤他“皇儿”了。
周稷背着手,垂下的幽暗眼眸中,平地掀起万丈波涛。
所以,眼前这个穿着太监服饰,瘫倒在地上犹如滩烂泥之人,无疑就是那个他自出生都未见过一面的生父刘元基了?
“事情未查明之前,先去寻处偏殿将此人看管起来……让人好好照料着。”
周稷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切莫声张,若让太后和母后知道了,唯你是问。”
他小小年纪,已经很有帝王风范,说起话来有板有眼,裹挟着威势。
阿丰心中一凛,点头拱手,“是。”
打点好这一切,周稷便再也未看刘元基一眼,迈着步子依旧朝慈宁宫走去。
乾清宫中。
周稷正坐在书桌前练字,他这一手楷书,乃是圣父周沛胥手把手教出来的,已能掌握得极好,运笔平整,点画间遒劲而不失清秀……只不过最后收笔时,指尖一颤,笔锋斜走,写岔开了去……
他的心绪,到底还是因刘元基一事而纷乱了。
此时,阿丰跨进了书房,禀告道,“太子,属下去暗自查证过了,咸礼帝的确已不在太和殿中,只因这几日给咸礼帝送膳的宫人都是同一个,那小太监并未向上禀告此事,所以目前众人都没有察觉。”
所以那人所言非虚,他确实是他生父。
那……他真的是被圣父周沛胥陷害的么?
这个念头一冒,周稷的眉尖就紧蹙起来,他下意识很排斥这个想法。圣父并未娶妻生子,将全心扑在了朝堂上,还待他那么好,这样的如玉君子,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以下犯上,忤逆不尊之事?
可那为什么刘元基明明并未患疯症,却还是被囚在了太和宫中呢?
为什么他幼时想要去探望生父,却被屡遭拒绝呢?
为什么他每每提起刘元基,太后、母后、圣父都只会在浅谈几句后,就岔开话题呢?
九岁的周稷再聪慧懂事,可终究也只是个初长成的孩子,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既如此,他只能带了侍卫亲去求证。
他将手中的墨笔扔下,朝看管刘元基的偏殿走去。
翠玉宫是皇宫西北角的一处偏远宫殿,近临冷宫,宫人们都觉得晦气,鲜少有人踏足,连庭院都没有人打理,堆满了枯枝栏叶,一副颓败之像。
周稷立身站在翠玉宫前,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许久,终于撩起龙袍,踏步上了石阶,抬起修长的指尖,推门而入。
原本躺在榻上的刘元基闻得“吱呀”一响,立即激灵着坐起身来,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了黄金龙袍、气质清耀的少年站在了门前。
刘元基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脚奔了上去,兴奋不已道,“皇儿!是你来看朕了!”
周稷最重礼制,瞧见刘元基披发赤足的模样,当下就皱紧了眉头,散发出股生人勿近的冰寒来。
他自小就对关在太和殿养病的生父很好奇,一直以为刘元基作为一代帝君,哪怕气质上不如圣父周沛胥出尘,也定然是威严肃正的,如今乍然见了,却有些大失所望。
眼前的刘元基衣带松散,毫无神采,眉眼间飘忽不定,甚至因为过瘦的原因,显露出几分兔头獐脑来。
许是因为没有受刘元基教养过,周稷心底对他亲近不起来,也不欲喊他做“父皇”,而是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几眼,冷声问了一句,“你果真没疯?”
刘元基原想将周稷揽在怀中,父子二人好好叙叙旧,可这少年冷情冷性的模样,实在是让被关了十年的刘元基,感到有些心怯,只摸了摸鼻子不敢妄动。
现在听了周稷的问话后,立即激动解释道,“朕当然没疯!你瞧!朕如今好好的!”
周稷眸光一沉,“既然没疯,那怎么能说出诬陷圣父之话来?”
???
刘元基委实想不到,他搏命出来要见的皇儿,竟不相信他的话,选择站在了死对头周沛胥那边!
“皇儿?!你是被周沛胥教坏脑子了么?!你竟觉得朕在骗你?若不是周沛胥从中做梗,你我父子二人怎会分离整整十年?
他不仅污蔑朕犯了疯病,他还派人每天都在朕的饭菜中下毒,欲要取朕性命!
你若是还不信,大可遣个御医来给朕诊脉,看看朕体内是否有陈年累月的余毒!
若不是朕的亲信察觉,给朕更换饭菜,你以为今日朕还能站在你眼前么?”
刘元基跳着脚指天骂地哭喊着,仿佛想将这十年来的苦楚,对着周稷全都倾吐个痛快!
九岁的周稷到底经历尚少了些,还并不太能分辨人心险恶,当下瞧着刘元基眼底青黑,一副孱弱病态的模样,便对下毒之事信了几分。
可周沛胥悉心教养他长大,周稷还是不信圣父是那般居心叵测的小人,他攥紧了拳头,红着脖子厉声对峙道,“圣父为何要这样做?如此做对他有何好处?!”
“自然是越俎代庖,让他这圣父,取代朕这生父,此天大的好处!”
刘元基重重冷哼一声,“只有朕疯了或死了,他才能借匡扶幼帝之名,只手遮天,把控朝政,将这天下变成他周家的天下!
否则你分明是朕的血脉,却为什么不随朕姓刘?而是随周沛胥姓周?!”
少年周稷脑中轰隆一声,被刘元基这番惊天之言震得浑身都僵住,却还是低沉喃喃道,“不、不会的,若是圣父果真觊觎皇位,那他为何不干脆将我一剑杀了?却还要这样悉心养育我长大?”
眼见周稷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刘元基知道周沛胥在他心中的光辉形象,已正在逐渐崩塌,心中愈发得意。
又往里头添了一把火,“他杀了你,那他名满天下的贤德名声怎么来呢?
我的傻皇儿,你以为他对你好是真心的么?你真以为那生辰宴上的风筝,是做给你看的?错了!那是做给天下看的!
他已经留了你十年,他以为他还会留你多久?现如今我的下场,就是将来你的下场,他哪天说你疯了,将你杀了,又有谁会怀疑是他下的黑手?届时他顺理成章登基为帝,朝臣百姓谁会置喙半句?”
周稷内心陷入极度地拉扯当中,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圣父不是这样的人!若他真是歹人,太后和母后也不会如此尊他敬他……”
“太后姓周!自然是先偏帮母族了!
至于你母后?她委实不是个精明之人,哪儿能察觉得到周沛胥这般深沉的心思?
更何况她一介妇人,父兄远在边境,弟弟是个扶不上墙的……她一个人带着你在深宫之中,她不靠着顺国公府周家,如何能活命?所以她敢怒不敢言,所以这些年来为了护住你,也没有遣人来太和宫关照过朕半分。”
沈浓绮的蠢,刘元基是见识过的,他还记得当初沈浓绮是如何被他哄骗得死心塌地的,所以只当这些年来沈浓绮是为了保全自身。
刘元基想起沈浓绮对他的深情,又朝周稷道,“朕同你有理有据说了这么多,孰是孰非你心中应当有定论了,或者你大可让朕去见你母后一面。
朕与你母后伉俪情深,感情深厚,她见了朕定然欢喜,届时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你便可看透那周沛胥的真面目了。”
周稷听了这么多,只觉脑中一片混沌,他如今谁都信不过了,不仅信不过周沛胥,也信不过太后,更信不过眼前的刘元基!
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便是生母沈浓绮。为了揭开心中的困惑……
“好,我这就带你去景阳宫。”
第90章
红墙碧瓦的长长宫廊之中,宫人们远远望见那抹金黄的身影出现,便都早早弯了膝盖默声伏地,唯恐惊扰了圣驾。
没有人发现,太子身后除了跟着他最亲近的随侍阿丰,还跟了个身形高瘦,略獐头鼠目的侍卫。
周稷面色凝重地踱步在前头,思绪却还在想着方才刘元基说的话,心中发着阵阵恶寒……
可刘元基到底是他的生父。
他没有疯,还中了毒,被囚禁了十年……
周稷哪怕就算对他喜欢不起来,可不管是作为人子,还是作为晏朝太子,于公于私,他也有义务将此事查个清楚…
更何况,虎毒不食子,刘元基再怎么样,也不会编造谎言去害他,哪怕方才那一切只是刘元基臆想出来的,他也该帮他消了这心病才是。
真相究竟如何,待会儿见到母后,就一切都知晓了。
而跟在身后的刘元基,抬手扯了扯过紧的侍卫领边,心中也在打着鼓……
他抬眼瞧着前面那个气质清雅,冰秀隽雅的少年,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儿。
按理来说父子血缘浓烈如水,就算十年不见,也该心心切切挂念着彼此,见了面不说会相拥着热泪盈眶,也会交手互握慰问一番,可他这个皇儿倒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哪儿有半分热络?
并且,刘元基瞧着周稷那金相玉质的侧颜,只觉得虽皇儿生的英俊,可无论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巴,只像极了沈浓绮,却无一处是像他的……
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也就罢了,就连这走起路来,都这样板正端方。
或许是因为他这生父从小未陪伴他长大,才被贼人周沛胥调教得这般古板。
二人各有思绪,走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终于走到了景阳宫门口。
周稷扭头,朝刘元基低声吩咐道,“母后的内殿不让外人入内,你先在外殿呆着,等我同母后说完话后,你再听宣召进来。”
刘元基闻言皱了皱眉头,以往沈浓绮孤守在景阳宫,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他,他还忙着跟宫婢厮混不愿踏足半步呢…
如今真是时过境迁了,他这个堂堂的晏朝皇帝,竟然还要等候宣召??
罢了,刘元基想着今后还要倚靠周稷帮他复位,不好驳了他的面子,这才敷衍着答应了下来。
周稷经人禀报,踏入内殿之时,发现沈浓绮在书桌前描绘绣样,阳光顺着窗橼洒在身上,像是给她身周染了一层金光。
沈浓绮抬眼望见他,眸光沁出浅浅笑意,“这个时辰稷儿不是在翰林院念书,就是在校场习武,今儿个怎么想着来看母后了?”
她将一张绣样递给他,“你瞧瞧看,喜欢哪儿个绣样?母后让宫中的绣娘制了来,给你镶在衣边上。”
周稷自小,由圣父周沛胥管教他的文课武功,政论军法。
而沈浓绮这个母后,则将他生活中其他的琐碎全都包圆了去,他的吃穿用度,随身侍婢,哪怕是乾清宫的一草一木,她都细细过问,不曾有过丝毫马虎。
周稷向来敬崇圣父,尊爱母后,可今日他接过沈浓绮递来的绣样,并没有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