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安国侯府，南安径直去了宫里。
引南安进殿的还是杨公公。其他宫女太监，已经退到门外了。
殿里焚了香，香气清淡。南帝铺着纸张，正在作画，看样子，颇是专注。
南安瞧着南帝，也没说什么，只跪下了，静静地等待。
第62章
极限
过了一盏茶时间，南帝作好了画，他将画递给老太监，瞧着南安说道：“大将军瞧瞧朕的画。”
杨公公将画拿给了南安。
南安接过画，看了看，见纸上画了两头牛，一头大牛，一头小牛，一派舐犊情深的模样。看了画，南安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样子。
“大将军有何感想？”南帝问道。
“没有。”南安回道。
南帝笑了，说道：“没有也是正常的。镇国大将军也没体会过舐犊情深。”
对此，南安并未有表示。
“这几日，镇国大将军都做了些什么？”南帝问道。
南安跪在地上，并未说话。
南帝看着跪得笔直的南安，微微眯起了眼睛。
“镇国大将军是不屑跟朕说话？”南帝问道，语气冷然。
“臣不敢……”
“你为什么不回答朕？”
南安沉默了片刻，说道：“国宴结束后，臣休息了一日，第二日参加了太子殿下的宴会，之后两日看书、抚琴。今日，臣去了一趟安国侯府，在府上坐了一个时辰。”
“去安国侯府做什么？”
“臣去看看安国侯。”
南帝一身浅色的常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他看着南安，带着几分审视。
“这几日，镇国大将军倒是惬意得很。朕记得朕说过，朕不许镇国大将军痛快地活着……”南帝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将视线扫向南安，却是有几分问罪的意思。
南安俯身拜下，说道：“臣知罪……”
“你说着知罪，也不知道是真知罪还是假知罪？”南帝说道。
南安便又沉默了。
南帝似笑非笑的，他将一个白色瓶子丢了出来，说道：“大将军既然不喜欢说话，就用行动来证明。一粒药丸药效一炷香时间。据说，痛的撕心裂肺，如入地狱，每一刻钟都是极为漫长的煎熬。”
白色的瓶子落在地上，滚了几圈，落到了南安的面前。
“让朕瞧瞧大将军的诚意。”南帝又说道。
“会对身体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南安问道。
“会造成严重的伤害，你便不吃了吗？”
“是。”南安回道。
南帝神色微异，一时不语。
南安也不说话。
殿里异常安静。
过了许久，南帝说道：“除了痛，没有其他的伤害。”
南安捡起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在手上。药丸是通体的红色，颜色颇是艳丽。
他的神色未变，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样子。过了片刻，南安说道：“若是三粒，皇上您能瞧见臣的诚意吗？”
南帝有些惊讶。这些药丸，炼制不易，存量很少。通常都是作为惩罚，或者刑讯的手段，用在极为尊贵的人身上，也算是全了受刑者的体面。
一般的用量，都是一粒，极少有用得上两粒的。因为一粒药丸，已经叫人如入地狱了。
三粒？
南帝还曾记得，他那个白衣飘飘、儒雅至极的三弟就是吃了这样一粒药丸哀嚎打滚，最终投河自尽了。后来……
南帝的面色变幻不定，他看着南安的眼睛，想从南安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可入眼的却是一片清冷。
“若是三粒……”南帝沉吟了片刻，说道：“若大将军能承受，就请便吧。”
杨公公的脸色颇是不好，他欲言又止，盯着南安手里的药丸，神色紧张。
南安抬头看了一眼南帝，又从瓷瓶里倒了两粒药丸出来，仰头，一并吞了，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
南帝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竟是没料到，南安说吃三粒，便真的吃了，连求饶的话也没有。
药丸入口即化，只片刻，南安的脸色变得苍白。他跪在地上，紧握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皮肤上尽是细密的汗。
南帝瞧见南安的脸微扬，喉结滚动，似乎是在极力压制着喉间的声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空气似乎有些稀薄，南帝觉得呼吸不畅。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茶，却觉得不甚解渴，又放下了杯子，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来。
奏折是褒奖镇国大将军的，南帝看了几行，颇有些不耐，便又将奏折丢在了一边。他低头打量着南安，若有所思。
“我累了。”打量了一会儿，南帝说道。
杨公公服侍着南帝在榻上躺下了。
南帝闭着眼睛，杨公公替南帝打扇。
南帝躺在榻上，并未睡着，许多记忆纷涌而至。躺了大半个时辰，南帝睁开了眼睛，眼里有些清凉。
他从榻上起来，走到南安的身边，俯视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大将军。
南安一身黑色，衣服已经湿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脖子上青筋凸起，脸色苍白，眉头微微皱着。
纵使，他没有多少表情，依旧是冷清的样子。南帝感受得到镇国大将军的痛苦。他察觉得到镇国大将军的身体不可遏制地轻颤。
“你倒是能忍，竟是没叫出声来。不过，这只是开始，还没完。朕要试的是你的上限。”南帝说道，他的尾音有些重，似是特意强调了上限两字。
南安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冷汗从眉间滑落，流入眼眶里，他的视线模糊。
疼痛蔓延在血脉里，骨髓中，呼吸也有些艰难。南帝说的话，像是有重音一般，叫他听的有些费力。
他尽最大的努力，压抑着心中的低吼，维持着跪姿。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南安紧握的拳头，渐渐地放松了下来，他合上眼，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疼痛结束了吗？”南帝问道。
“是。”南安过了一会儿才回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低的，像是从喉间挤出来一般。
“有什么要说的吗？”南帝问。
第63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南安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嘴唇却是干裂，眼睛里也有两分疲色，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抬起头来，看向南帝，问道：“日后，臣在公事上面的所作所为，皇上您是否能秉公对待，不因为是臣所办、所提的便否决？”
南帝神色恍然，半响，轻笑了起来，说道：“你觉得，朕会因为你而乱了，不顾江山也要与你为难？”
南安有心想问南帝，他是否也能公正对待和自己接触的人。
可到底没有问出口，他不敢问。
从前，南帝便不愿意他和别的人接触，对他笑的那个侍卫，已经死了。
“臣知罪。”南安最终说道，他的脸色发白，看上去越发清冷了。
“大将军，大约还没到极限。”南帝说道，他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南安。
他说的好似随意，却叫南安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这样的疼痛，还要继续。
可纵使是他，也难以承受。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死在战场，若是战死了，一切都解脱了吧！
南安的眼眸里，终于不再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
他望向南帝，眼神极为复杂，带着些许痛苦、恐慌，甚至有两分祈求。
只片刻，他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是暴风雨后的天空一样，没有阴霾。
“但凭您处置。”南安说道。
南帝一时无话。
天色渐晚，阳光已然褪下，殿里有些暗沉。
南帝背着手，瞧着南安，瞧得并不真切，只觉得这一切恍如在很久以前，南安像极了那个风度翩翩的人，又似乎不像。
他静静地伫立，浅色的常服将他的身形拉的笔直。许多年前，南帝并不太穿这样浅的颜色。
殿里，一站一跪，异常安静。
过了许久，南帝说道：“取回春丸来。”
“吃了回春丸，你再吃一粒刚才的药丸。”
前一句话，是对杨公公说的，而后一句话，是对南安说的。
南帝身边的杨公公听得南帝的话，噗通跪下了：“皇上，回春丸虽能恢复体力，保持更好的状态，可也能将人的敏感程度提高数倍。大将军他……您饶了大将军吧！他毕竟是您的……”
“住口！”南帝陡然喝道。
南帝的神色狠厉，阴沉地道：“连你都和朕作对么！”
杨公公不说话了，满脸皆是凄凉。
南帝的怒气更甚，他忽地抬脚踢向南安的胸口，将南安踢翻在地上，脚踩在他的左手上。
南安就这样躺着，任由南帝碾压着他的手背，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
“朕就知道，你不安分！如今，连着朕身边的人，都被你策反了，要跟朕作对！”
南安仰视着南帝，重复道：“臣，但凭您处置。”
“还不快去拿来！”南帝说道，这话是对杨公公说的，他却盯着南安。
杨公公忽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活了这许多年，看过许多你死我活的斗阵，甚至牵连其中，本也阅历丰富。可此时，他却觉得自己愚蠢无比。
他知道，他给南安添麻烦了。
可……
常人若是吃了一粒生死丸也撑不过去。
大将军已经吃了三粒，再来一粒生死丸配着回春丸，数倍的疼痛，怎么承受得了？
就算是神仙，也无法承受。
杨公公偷偷看了南安一眼，见他就这么仰躺在地上，脸色清冷，终究去取了药。
南帝脸上的狠厉已经不见了，他接过药瓶，松了脚：“一粒生死丸，两粒回春丸。”
南安手指微颤。
他坐了起来，拾起地上的瓶子，倒了一粒生死丸，两粒回春丸在手心里。
他盯着药丸，问道：“臣若是痛死了，是不是不再欠您？”
未待南帝回答，南安仰头吞下了药丸。
一瞬间，他的瞳孔收缩，冷汗如雨。
他维持不住坐姿，伏在了地上，双手抠在地砖上，紧紧的。
他的喉间发出极为压抑的低叫声，声音很轻，却是惨烈，像是一头困境中的野兽，似在垂死挣扎。
南帝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臣若是痛死了，是不是不再欠您？
他可能会死？
他会死？
南帝的脸色骤变，他忽地蹲下来，盯着南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低吼道：“你不许死！你欠朕的还没还完！你的命是朕给的，你若是要死也可以，除非，你能叫时光倒退，将曾活过的数年都归还与朕。你若是敢死，朕叫许多人都给你陪葬，安国侯也不例外！”
南安撕下衣袍，塞在自己的嘴里。
他的脸上全是汗，面无血色，惨白至极，眼睛里也失了焦距。
南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
他挣扎着站起来，坐在椅子上，盯着南安。
南安全身青筋暴起，他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抠着地砖，在地砖上留下殷红的血，血混着汗水，模糊不堪。
他不时昂起脖子，喉间的声音越发惨烈。他昂起的头，又摔了下去，摔到地砖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贴在地砖上。
他的脸抵着地砖，一向清冷的他，满脸都是痛楚。
塞在口里的衣袍，似是要被他咬断。
南帝瞧着他，视线渐渐模糊。他的眼前，不再是镇国大将军，也没有惨绝人寰的场景。
他的面前，是一汪春水。
杨柳垂在水里，水面上漂浮着桃花花瓣，花瓣间，隐约有一个倒影，挺着肚子，侧身站着。
盈盈的笑声，扩散在空气里，连着空气都是甜的。
多么美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没有背叛，没有欺骗，该多好！
第64章
臣忠于皇上
南帝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温情，他的嘴角上扬，微微地笑了起来。
“啊……”
难得的温情，又被南安喉间压抑的惨叫打断了。
南帝眼前的美好，消失不见了。
他的笑容僵硬，就像是被冰冻了一样，瞬间凝固了，然后又被强大的力道撞击，四分五裂。
南帝望向南安，望着这一个一向清冷的人趴伏在地上，衣衫不整。
一身黑衣的他，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淋淋的，狼狈不堪。
他的头发散乱，面无血色，眼睛里也不再沉静如水，满满的都是痛苦，无边无际。
手指，依旧一下一下地抠着地砖。
南帝的脸上，恢复了几分狠厉，又带着些许痛楚，还有几分怜惜。
他的神色复杂。
殿里的香烟袅袅，漫漫地充斥在空气里，与汗水交错在一起，变得沉重起来。
南帝只觉得时间也变得沉重了，过得极为缓慢。
他坐在椅子上，背靠着椅子，显得格外疲惫。
好似过了许久，南帝看到南安的手渐渐地失去了力气。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划过地面，软弱无力。喉间的低吼声也几乎听不见了。眼睛越发涣散了，原本的痛楚，也几乎看不见了。
他的身体趴在地面上，软绵绵的，渐渐地不动了。
南帝怔怔地看着南安，忽地有些恐慌。
他猛然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伏在地上的人，连呼吸都忘了。
伏在地上的人，脸色惨白，眼睛紧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