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色越发差了?”皇后低低地重复道,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镇国大将军的脸来,在国宴上,他的脸色便不甚好看。
“那人的日子不好过?也对,他是镇国大将军,战功赫赫,若皇上对他好是理所当然,又何必偷偷摸摸,屏退下人?既是屏退,怕也是有遭人诟病的地方。”皇后又低语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脸上的忧虑渐渐褪去,嘴角微微上扬,朱唇轻启道:“呵!爱得越深恨得越深?人就是这样经不起考验!哈,哈哈……”
她的笑容如燎原之火,迅速扩散。
“本宫既然能赢一回,便能赢第二回 !本宫的儿子,是未来的皇帝,是天子!”皇后一挥广袖,挺直了脊背。
她的气势如身后壁画中的凤凰,俯冲大地,睥睨天下。
林无澜坐在大厅里,没过太久,便见南安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了。
依旧是黑色的衣服,将伤口潜藏在衣服底下。
林无澜瞧着他身姿挺拔,似是不曾受伤。
南安才到大厅,何华已经从宫里回来了。他快步走进厅里,道:“皇上传大将军与林姑娘入宫。”
“好。”南安应了一声,出门上了马车。
林无澜跟着他上了马车。
这一回,南安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闭着眼睛坐着,似是在闭目养神。
他不说话,林无澜便也不说话。
镇国大将军府离皇宫极近,很快到了皇宫。
她和南安一同跪在地上,给南帝行了礼。
林无澜低着头,听到殿中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明黄的衣摆出现在她的眼中。
过了片刻,才有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抬起头来。”
显然,这话是对林无澜说的。
她抬起头,见南帝正盯着她看。
南帝的身材偏瘦,脸色阴沉,他瞧着林无澜,眼中带着几分厌恶之色。
“为什么踢太子?”南帝问。
林无澜没想到,南帝开口问的便是这话,心中颇是诧异。
她原本想要按照南安所说的话回,就说自己是害怕未来的夫君死了,情急之下做出的举动。话到嘴边,却又临时改了口,问道:“太子殿下为什么要伤害大将军?”
南安便侧头,看了林无澜一眼。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南帝的眼睛微眯,不由得冷笑一声,反问:“怎么?你不满?”
“回皇上,镇国大将军心甘情愿地受了,臣女便也没有什么不满。”
“那你问朕,是何意啊?”南帝问道,他沉着脸,颇有几分问罪之意。
林无澜只觉得空气像是凝固了,气压极低。
她像是一只蚂蚁,伏在地上,能被人轻易捏死。
在这一瞬间,她忽地对「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理解得极为透彻。
她的心中一凉,心跳慢了一拍。
过了片刻,她才稳住了心神,道:“臣女不是要问皇上,而是当刀尖没入镇国大将军的肩头,臣女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便是「太子殿下为什么要伤害大将军」,臣女以为太子殿下的本意必然是不想伤害镇国大将军的,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
情急之下,就想阻止太子殿下。可不曾想……不曾想……难道是臣女想错了?太子殿下的本意是……”
林无澜怯生生地瞧着南帝,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
可她的意思却是显而易见了。
南帝一时竟然接不下去话。
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个女子。
这些时日,南帝听了许多传言。
比如说,安国侯府的外孙女是一个勾三搭四、风花雪月的女子。
她没有涵养,琴棋书画样样不会,是女子中的败类。
她的胆子极小,也说不好话。
却没想到,这女子竟是胆大包天到敢问自己话,还敢反将自己一军!
而他,竟是无可反驳?
说她想错了,那便是承认太子想要置镇国大将军于死地。
可若说她没错,她踢了太子一脚,阻止了太子想要杀镇国大将军的举动,反而是有功了?
第93章
臣知罪
南帝目光沉沉,过了半响,轻笑了起来,道:“胆量不小。”
他的视线落在了南安的身上,眼睛里满含深意。
这句话,不知道是对林无澜说还是对南安说。
林无澜并未直面南帝,可无形之中却感觉到殿中的气压更低沉了两分。
她的余光扫到南安,只见他笔直地长跪,并无要说话的意思。
殿中一时静默。
南帝似乎也不介意,又转过头来,打量林无澜:“怎么?你以为太子想害了镇国大将军?”
“臣女并无此意。”林无澜回答。
“那你以为如何?太子的本意是什么?”
南帝并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而是步步紧逼。
看得出来,他甚是在意太子,而对于镇国大将军却无传说中的那般青睐。
入了殿到此时,他也由着镇国大将军跪在地上,全然没有叫大将军起来的意思。
林无澜的压力倍增,只觉得呼吸也有些许艰难。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句话「伴君如伴虎」。
深吸了一口气,她仰头看着南帝,道:“臣女见识浅薄,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本意是什么。臣女曾去过阳州,倒是听过些许镇国大将军的事迹,也见过大将军流血的场面。
战场上凶险异常,大将军以命相搏,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为了南国,他……竭尽全力了。”
“你怎知他是为了南国?”南帝嗤笑一声,说得直白。
林无澜没料到南帝会是这样的反应,颇有些震惊。
南帝负手而立,又抛来一句话:“这些话是镇国大将军教你的?”
林无澜的神色恍惚,她愣了片刻,回道:“是臣女自己的意思。”
“你?听说你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没有见过世面,这些话你自己说得出来?”南帝冷笑一声,然后又轻轻笑了起来,“镇国大将军的眼光倒是独到。”
林无澜呼吸一窒:“皇上圣明。臣女果真是见识浅薄,不学无术,配不上镇国大将军。”
南帝微怔,他上下打量着林无澜,道:“不管配不配,你总是要嫁给镇国大将军的。朕瞧你,对大将军颇是了解,你倒是说说看,你怎知他是为了南国?”
不待林无澜回话,南帝又补充道:“若是你说不出来,朕定你欺君也不为过。”
林无澜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下意识地朝南安看去,只见他一身黑衣跪在地上,神色依旧是清清浅浅的,似是没有情绪波动。
“关中之海大战归来。臣女看见伤痕累累的大将军倚靠在斑驳灰黑的城墙上,像是一棵枯黄的树,失去了勃勃生机。
臣女请大将军先处理伤口,他也没有反应。
只问我,活着,好吗?
他说,死了,或许可以两清了。
臣女不明白大将军是什么意思,却是觉得大将军的心里大约很苦,他似乎也不想要……活着……
那时候,臣女忽然觉得,这天下怕是没有人比镇国大将军还要无私了。
一个连命都不在意的人,又如何会在意功绩。他既然不是为了功绩生死相搏,那便是为国征战,为百姓征战了。”林无澜说道。这些话,她说得真心实意。
许多事情,她想不明白。
可有一点,她从不质疑,那便是南安是真正的英雄。
南帝的眼皮微抬,看上去有些许诧异。
他走了两步,靠近南安,神色很是恍惚。
殿中,只有五人。
何华跪在靠殿门口的位置,低着头,手握着拳。
李公公躬身站在南帝的身后,他抬头看了南帝一眼,又低下了头。
炉子中青烟袅袅,浅浅的香气一圈圈盘旋,萦绕在殿里。
过了许久,南帝摆了摆手,对林无澜道:“你下去吧。”
林无澜告退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南安,他依旧笔直地跪着。
南安是谁?
她忽地有了些许头绪。
林无澜退出去后,南帝低头看向南安,问道:“战争胜利后,你不想活了?”
“有过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南帝问。
“臣……懦弱,想要逃避。”
“逃避什么?”
南安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您的惩罚。”
“你怕?”南帝意外道。
“是……”
“可为什么又回来了?为什么又要活着?”
“还债。臣欠了太多人的命。”
“欠?”南帝不明所以。
“臣出的计谋,有时候需要将士们拿自己做诱饵,没有生还的可能。”
南帝俯视南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神逐渐柔和。
他弯腰想去扶南安,手触及南安的肩头,顿了顿,眼中的柔和化作冷厉:“镇国大将军果真是善于谋略。你倒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连着未过门的妻子都用上了。想博同情?你以为,朕是个蠢人?由你摆布?呵,在光天化日之下,你纵容太子伤你,是要陷太子于不义吗?”
南帝的手捏着南安的左肩,逐渐用力。
血从伤口处冒了出来,透过黑色的衣服,染红了南帝的手。
南安的眉头微皱,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来:“您说,臣不得忤逆太子,不得违抗太子。太子要怎么对臣,都可以。”
“难道你还不知道利害关系,不明白孰轻孰重?”
南帝的盯着南安,一字一顿地道。
南安的眼眸沉沉,像是一潭不见底的深水。
“臣知罪。”他说道。
第94章
惩罚
“你真的知罪?”南帝冷笑一声,“朕不信!”
他的手上又加了两分力道。
南安阖上了双眼,不说话了。
血顺着肩头流下来,染湿了大片黑色的衣服。
“说话!”南帝低沉地道。
殿中寂静,唯有南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的脸色惨白。
“说话!”南帝命令道,他忽地松手,扬起右手,朝着南安脸上甩去。
南安抓住了南帝的手,睁开眼睛定定地瞧着南帝。
他的眼中寂静,像是无波无澜的海面。
南帝却觉得下一刻便会迎来狂风暴雨,会掀起无数巨浪。
他本欲出口的「放肆」便卡在了喉咙里,举在空中的手也收了力。
“臣说话,您便信了吗?”南安问。
“您觉得,我是什么想法,什么意图?我毕竟只是……血肉之躯。按照如今的情形,您觉得,我能熬得过几年?”南安的神色还是清冷,也瞧不见悲意,仿佛说着最平常的事儿。
此时,他也不再自称臣。
南帝被南安握住手腕的手一颤,心跳漏了一拍,满腔的怒火,也忽地化作了凉意。
“你说什么?”他不由得问道。
“我会面对我该面对的,不逃避。如果,哪一天死去,也算是……解脱了。”南安松了手,垂在身侧,一身黑袍的他,好似黑夜。
南帝的神色变幻,眼里暮霭沉沉,情绪复杂。
“解脱?”他低喃道,许多遥远的事情变得明晰起来,那一个已经逐渐模糊的身影,也变得清晰。
“你不用揣测,你想的,都是对的。他死了,是你逼死了他,我便去陪着他。”她说。
明晃晃的剑。
殷红的血……
最后,只留下一句话:“我解脱了,你呢?”
解脱了!解脱了!
南帝眼里的恨意翻涌。
他嗖地看向南安:“大将军怕是忘了极限了!”
南安一时无声。
“你想解脱?做梦!朕要你生不如死,你必须生不如死!就像他一样。”
南帝取了药,塞入南安的口中。
两粒生死丸,两粒回春丸。
塞完药,他又将一块浅白的帕子塞入南安的嘴里。
然后,他直直地站着,望着痛趴在地上的南安,望着汗如雨下的南安,喘着粗气。
他满腔的怒火,越烧越旺,最终,又化为灰烬。
待到南帝平息,药效也已经过去了。
南安湿漉漉的,倒在地上,嘴里还咬着那块浅白的帕子。
南帝蹲下身子,伸手去取帕子,他拉了一下,拉不动。帕子被南安咬得紧紧的。
“松口。”他命令道。
南安缓缓地张开嘴,帕子还未完全取出,他忽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帕子。
南帝身形一怔,瞧向南安,却见他眼皮低垂,似是随时会闭上。
“李公公。”南帝唤道,颇有些急促。
李公公脸色发白,他慌忙上前,贴着南安的手腕,探查他的情况。
何华忽地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南安,眼中皆是震惊,绝望,还有许多愤怒。愤怒是对南帝。
“大将军受了内伤,又消耗过多,极为虚弱。”李公公说道。
“怎得受了内伤?”
“大抵是为了熬过您的……惩罚,强用内功保持清明,被反噬了。”
“唔。你去取碗参汤来。”南帝默了一会儿说道,又叫何华将南安置于榻上,换了一身衣服。
南安喝了参汤,脸色依旧惨白,眼睛却是可以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