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这街上走的, 不论是少男少女还是大叔大婶,都要比我们祁县要有精气神呢, 远的不说,单是夫人身边这几个伺候的婆子,这身板在我们祁县也是不多见的。”
徐夫人笑容一僵。
总觉得这沈娘子似乎意有所指,可刚要细看,就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车壁上假寐了。
后面不管她与徐欢喜再问什么,她都只作简单的回答,不是一个恩,就是一个哦,要不就是还好还行还可以。
拒绝交谈的意思明明白白,就差把我不想说话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徐夫人接二连三的碰壁,心中怒火熊熊,可想到自己的打算,到底还是不能当场发作出来,只得暂时先忍下这口气。
等到了天上居,她总还不能用假寐来拒绝交谈吧。
庆阳府的大街小巷都是用平整的青石板铺的路,马车走在上面只有微微的震感。
沈惊春本来只是闭着眼假寐,可到了后面就在这种轻微的摇晃中,差点真的睡着了,等马车停下的时候,甚至很自然的打了个哈欠。
徐夫人在一边冷眼看着她打哈欠,心中更为不屑了。
果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村姑,这么粗俗的打哈欠,别说一般的千金小姐了,就是连她身边伺候的婢女都不会做,在人前这样,未免也太过失礼了。
心里再如何看不起沈惊春,徐夫人面上还得客客气气的:“天上居到了。”
沈惊春就坐在最外面,听到徐夫人说话,便微微一笑率先下了车。
她们人多,车还未停便有酒楼里负责迎宾的伙计早早的迎了上来等在一边,沈惊春刚一从车厢出来,那伙计便伸手来扶。
沈惊春一瞧,这竟然是个女伙计,相貌不算出众,圆圆的一张小脸看着让人很有好感。
徐家作为庆阳府里数得上名的富商,这天上居的伙计们自然都是认得她们家马车标记的,见第一个打头出来的娘子衣着打扮都是普通,也没有任何轻视,女伙计脸上带着十分得体的笑容:“娘子小心脚下。”
徐府的下人却只站在一边看着。
沈惊春下了车朝那女伙计道了声谢,抬头往天上居看去。
三层的酒楼果然装修的富丽堂皇,屋檐下挂着一排制作精巧的宫灯,雕梁画栋的一看就不是平常老百姓可以消费的起的地方。
后面徐欢喜第二个下车,却也只有那群婢女里面穿的最普通的一个上去扶了她,等她下了车,又亲自扶着徐夫人下了车。
那模样态度真的是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沈惊春不由撇撇嘴。
这么看来,这个便宜表妹在徐家的日子,也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好过么。
三人在车前站定,整理好衣裙,便直接进了店。
这楼在外面看着便已很大,但到了里面抬头一瞧,却只觉得比外面看着还大,整栋楼呈回字形,一楼中间是个很大的舞台,此时舞台中央正有一名乐师正在抚琴,二楼三楼中间的部位是空的,四条长廊相连,站在廊上向下俯视能够清晰的看到舞台,长廊后是一间间的包房。
进到店里,便又有另外的跑堂伙计迎上来,先朝众人问了好,然后问也不问,就准备将人往上带。
徐夫人却道:“今日宴请贵客,不去衡兰厅,可有其他更好的厅还空着的?”
“自然有的,徐大公子常用的壹竹厅还空着。”
伙计说着,不动声色的打量了沈惊春一眼。
她的穿着打扮本来只算普通,如果没有自身的美貌加持,这身穿着基本就属于丢到人群里都找不着的那类,可在天上居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打扮就让她非常显眼起来。
能让徐夫人称作贵客的,穿的再普通恐怕也不普通。
几名身强体健的护卫全都留在楼下,只有婆子丫鬟跟在后面一起上了楼。
一行人径直上到三楼,徐欢喜才柔声介绍道:“三楼的房间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为名,这竹字的几个厅虽然只排到第三,可实际上却是整个三楼风景最好的厅。像我大哥常用的壹竹厅,一年的花费少说也有五千两。”
话里话外都有种明晃晃的得意。
沈惊春朝她脸上看了眼,总觉得徐欢喜的表情不太对劲,尤其是这段话的语气着重点,重点难道不是在她这样的乡下土包子面前,炫耀五千两吗?
可徐欢喜却在大哥两个字上下意识的加重了读音。
这很不对!
沈惊春挠了挠头,脑中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徐欢喜怕不是对她大哥有什么想法吧?
沈惊春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给吓了一跳。
徐欢喜才多大来着?十一岁还是十二岁?
虽然古代人早熟,可这也有点太早了吧?而且对象还是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大哥?
沈惊春毫不避讳的边走边打量她,原先在车上看着不显,现在走在一起才发现,这大半年未见,她不仅气色好了,脸上长了肉,身体也开始抽条,个子一下长高了不少。
如今脸上表情虽然看着正常,但耳垂却染上了一层薄红,也多亏她今天梳的这个发髻将耳朵露了出来,不然沈惊春还真看不着。
越看沈惊春越觉得自己那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是真的。
按照她了解的情况,徐雍对自家大姨,那是爱的死去活来,然后对继承了大姨美貌的的徐欢意也十分宠爱,但对徐欢喜这个次女,就不如长女那般宠爱了。
所以徐欢喜回到徐家之后,对徐斌这个比她大出很多,又是唯一一个对她和颜悦色的大哥产生了某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这很说得通啊。
她的视线实在过于直接,徐欢喜已经下意识的开始想今天自己的妆容是否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了。
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有哪里不妥,今天要送大哥去考场,从头到脚都是嫡母身边的大丫鬟替她张罗的,嫡母是个最要脸面的人,断然不会让她今日有什么不妥的。
徐欢喜刚想要张嘴问问,就见沈惊春已经表情复杂的转开了视线。
此时,一行人也到了壹竹厅门口,她便也只能先歇了心思,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一路走过来,有人的厅都房门紧闭,没人的厅则门户大开。
壹竹厅的门开着,站在门口就能看清里面的景象。
正对着这边大门的就是通往外面阳台的门,此刻也是开着的,外面阳台不大,从门口看过去就能看到远处的风景来,柔和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一股湖边特有的水气。
进到厅里一瞧,这厅也并不算很大,但在摆设上显然是花了心思的,一水的榉木家具,但显然这批家具有些年头了,又保养得当,看上去显得非常清贵,与整个厅里的布置相得益彰。
角落里还用春夏秋冬的竹子为主题的四扇屏隔了一个供人换衣的小隔间出来。
最中间是一张八仙桌,周围摆着一套椅子,上方挂着一盏体型很大的八角宫灯,灯面上画的依旧是各式各样的竹子。
那伙计请了几人进门,就动作熟练将三张椅子拖了出来,徐夫人身边的婢女扶着她便往上座走,刚走一步,便听徐夫人呵斥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请贵客上座。”
被骂的正是之前被沈惊春捏着手腕的那婢女,一路走过来,她手腕上被捏过的地方早就淤青了,紫一块青一块的在白皙细嫩的手腕上,看着十分显眼。
此刻又被徐夫人当众呵斥,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走到沈惊春身边一蹲身道:“请沈娘子上座。”
沈惊春笑眯眯的看她一眼,也没推辞,直接在左边的上座上坐了下来,才道:“我在家里干惯了农活,下手没个轻重的,这位姐姐的手没事吧?等会吃完了饭,我去买几瓶药给你抹抹吧。”
那婢女忙道不用,多的话一句不敢说,就匆匆退到了后面,见沈惊春没有追问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天上居的伙计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知,等徐夫人和徐欢喜坐下,才递上了一本菜单,这伙计倒比那婢女有眼色的多,直接将菜单递到了沈惊春面前。
她接过一瞧,菜单是用粉蜡笺制作而成,单就这一本菜单的价格就已然很昂贵了,翻开一看,里面的每一道菜都有配图,画的栩栩如生,旁边还有一行行的小字介绍,最重要的是,每一道菜的价格都明确的标了出来。
沈惊春连着翻了几页,发现一道菜的价格多在五六两左右,越往后翻,价格越贵,到最后几页,价格已经飙升至几十两。
这哪是吃菜,吃的分明就是银子。
伙计见她只翻不点,便走进了两步低声问道:“客人可有什么忌口的?口味可有什么偏好?小人或可为客人推荐一二。”
沈惊春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最后一合菜单,问道:“你们这里没有辣菜吗?我在乡下吃辣吃习惯了,无辣不欢。”
不说这天上居的伙计,就连见多识广的徐夫人都给她这话问愣住了。
辣这个字她们都知道,生姜茱萸大蒜这些东西都是辣的,平日烧菜多少也会放些。
伙计试着理解了一下沈惊春这个话,但无辣不欢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总不能一道菜里面放一半生姜或是一半大蒜吧?这样的菜能吃吗?
沈惊春见这伙计被问住了,索性道:“方便带我去见一下您们酒楼的大厨吧?”
无辣不欢当然是真的,想推销自家的烧椒酱也是真的。
本来么,以沈惊春的情况,她自己单独来,这天上居的大门她都未必能进的来,她自己也从没想过要将辣椒卖到天上居这种高档酒楼来,但这徐夫人既然自己把机会送到了她面前,不用白不用啊!
顺口问一句又不会掉块肉。
“此事小人做不得主,还请客人稍等一会,小人请掌柜的上来。”
往常来吃饭的客人一般有什么事,都是由她们这些伙计代为转达给厨子,这要求亲自去见大厨的,伙计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但能让徐夫人请来壹竹厅吃饭的,显然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伙计便也没有一口回绝。
她出了门,摇响了门口挂着的铃铛,就又重新回到了厅里。
徐夫人有心想问问沈惊春在玩什么把戏,可天上居的伙计还在,她就有点问不出口。
没一会,店里的女掌柜就进了门,伙计将沈惊春的要求一说,那掌柜的眼睛就亮了,言笑晏晏的上前朝沈惊春行了一礼道:“我姓谢是这天上居的掌柜,这位娘子可是祁县来的沈惊春沈娘子?”
沈惊春愣了一下:“你认识我?”
谢掌柜笑道:“沈娘子可真是爱开玩笑,我虽是第一次见到娘子本人,可现如今庆阳府但凡有几分名气的酒楼,谁又没听过沈娘子的名号呢?辣椒和烧椒酱在庆阳府的饮食圈子里早已闻名遐迩。”
沈惊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鬼?
照这谢掌柜的意思,不用她再费心费力的去推销,就已经有人把她家辣椒的名气给打出去了?
“知府大人的内侄就在祁县闻道书院读书呢,这不是适逢院试他祖籍又在庆阳府,张郎君从祁县回到府城考试,就提到了这辣椒的事情,就是前几天,说起来也巧,那天也是在这壹竹厅呢。”
“他姑父是本地知府,自家又是京城勋贵,那天在这设宴,来的大多都是家在本地有权有势的少年郎,经此一传名声就传出去了,不瞒沈娘子你说,就是我们天上居,前几日也派了人去祁县采买这烧椒酱呢。”
谢掌柜说的满脸笑意,徐夫人却听的差点冷了脸。
知府的内侄请客吃饭,她们徐家却没有接到邀请,这也是为什么她千方百计的想要徐斌考取功名的最大原因。
商贾之流除非能够成为皇商,又或是自家的东西能够被天子看中,点为贡品,否则,任凭你富可敌国,在这些清流勋贵之中也不过是不入流的暴发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