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水潭幽深不可见底,纯粹而稠重的黑暗包裹住渌真,水流仿佛凝滞不动。在水中,她甚至无法使出任何灵力。
此水竟然有隔绝灵气不外泄的作用,恐怕是被人特地引来此处,为的就是困住山洞中的灵体。
不知游了多久,才终于看见一线微光,渌真心中一喜,急急朝光亮处游去。
哗啦一声,渌真终于钻出了水面。
死水厚重,沉沉挂在眼睫上,她闭眼拭去面上水珠,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一睁眼,渌真呆愣在原地。
岸上是接近百人的衢清宗弟子,因听到山崩地裂之声急匆匆赶来,其中还有不少内门弟子,俱都齐刷刷望向她。
为首之人是……李夷江?!
渌真此刻还有半身泡在水中,湿发粘在额畔,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珠。
因憋气游了许久的脸颊微微发红,似乎不明白怎么一上来便被这么多人围观,只好懵懵瞪瞪地看向李夷江。
李夷江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第22章
渌真偏不如他意,反而定定望住李夷江。
数日不见,他却换了身打扮。长发用一只白玉小冠齐整地高束,直直垂至腰后,额上勒着一根细窄的月白抹额,恰巧将她留在眉心的伪朱砂痣遮住了。
被渌真这么目不错珠地盯着,纵使石人也该察觉到了异常,遑论这些五感灵敏的衢清宗弟子。
众人的目光渐渐落在李夷江身上,随即又转回来看向渌真。无言的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名叫八卦的情绪。
眼见李夷江耳根开始泛起了红色,一个年长些打扮的弟子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威严地问道:“你是何人,同主山西陲崩塌有何关系。”
“真真!千万莫要暴露我!”渌真听到朱翾在她身后小声叮嘱。
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示意朱翾安心。
渌真将自己领了卫令堂任务来满庭芳清扫,却被地缝吞噬一事来龙去脉一一说明,却隐去了在洞中遇到枕华胥及朱翾的片段,只说在地底洞府中寻摸了半天,终于顺着水潭游了出来。
众人对这个外门弟子打扮的练气女修的说辞不疑有他,毕竟凭她有限的灵力,堂堂衢清主山崩塌了一角之事很难会怀疑到她头上。
“既能从水中游出,一定是灵孤水外泄,糟糕!地底之下恐怕有变!”为首的师兄将渌真的供词反复揣摩思索一番,面色突变,转身迅速将围附近的弟子疏散开。
反而将尚在水中的渌真落下了。
渌真回味他的只言片语,原来水潭中能够禁锢灵体的水名叫灵孤水,倒是不知,和罪孤水又有何关系。
人群散开之时,渌真不甘被漠视,轻飘飘地再唤了几声李夷江的名字,引得众人又谑笑着回头望了好几眼。
李夷江却只略一驻足,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真是一块莫名其妙,不可雕也的朽木!
渌真对着李夷江窄瘦修长的后背抛了一丸白眼,才拨开水向岸边游去。
“阿嚏!”
先前在水中灵力周转缓慢,因此触知觉也反应不及时。待上了岸,渌真才迟来地感受到了一丝寒凉。
她坐在青石块上,将沉甸甸的裙摆拧干,朱翾也随之从脑后冒出来。
“嘁!那小子谁呀?怎么冷梆梆的,无趣极了。”
“李夷江,便是我一开始在雒迦洞府中遇到的修士。”
“原来是他呀。”李夷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转角之后,朱翾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可是她在缚灵球中被困了整整一万年,脑子至今仍然一片混沌,无法言明这种熟悉的感觉出自何处。
但直觉告诉她,这次先不要同渌真说为妙。
渌真掐了个烘干诀,很快将拧净了水的衣服烘得干爽。
自灵力增长后,她再也不必精打细算自己的灵力用途,终于得以在日常生活里“奢侈”地用上一些小法术。
烘干诀以火炁为基底,她五炁皆备,又身怀长胥神火,使这个小咒手到拈来。
衣服一干,朱翾便催着她离开:“真真,这里困了我太久,我一靠近就难受,先回剑中歇息一会儿。就现在,我们赶紧走吧。”
渌真也无意久留,山体崩塌一事,她到底算不得清白,逗留在此地反而徒惹人怀疑。
渌真提裙迈过满庭芳朽败的门槛,却发现不远处的桃树下,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走得很慢,远远落后于大部队,似乎是有意在等人。
“李!夷!江!”
渌真将裙一撩,疾跑过去,狠狠地拍了一把李夷江后背:“你方才为什么装作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你修为进步很快,倒是出乎人意料。”李夷江陡然受了后背这一巴掌,面色未变,话中语气也不见有多诧异,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已知事实。
渌真骄傲地点点头:“是呀,我马上就要筑基了,所以想问问夷江师兄大忙人——”
渌真伸出指头勾住李夷江的抹额边,指尖一挑,抹额便从他头上散落,躺在渌真手心。
被她以长胥火种下的朱砂痣赫然在望,衬在剑眉星目之间,红得愈发鲜艳恣肆。
渌真虚虚一点朱砂痣:“何时有空同我将这互行誓解除呢?”
李夷江却沉默了。
渌真不解,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誓,解不了了。”李夷江依旧未同她直视,握剑看向另一方,“师父说我天生魂魄不稳,许下的咒誓极易同神魂相结合,普通互行誓便也罢,尤其这互行誓中又留有你的血,因此……”
……
“因此你的骨血和神魂,都已被这互行誓缠上,一辈子都别想消掉了!”
飞来峰上,问不知长老得知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成功将息壤带回后,乐不可支地前去接引,却在看到弟子面相时勃然变色。
“师父有没有同你说过,要你修我相道,是为证得自己本真,以追寻本我入道,坚定道心,方能固魂养魄?”
问不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向座下长身玉立的少年。
他最得意也最担忧的弟子,终于如他所愿长成了全宗弟子仰慕的榜样,却被不知何人往魂魄上钉了一根血刺!
“是谁害的你,为师要去斩了他!”问不知长老怒不可遏,提剑便要下山去为爱徒报仇。
李夷江却拦下了他:“是弟子一时失察,不与旁人相干。”
问不知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过身来死死盯住李夷江,似要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猫腻来。
而李夷江却始终那副澄澈冷静模样。他从前最爱重弟子的稳重,此刻却让他愈发火冒三丈:“好,好!!!夷江,你包庇那妨害你仙途的贼子,这是要忤逆师父不成?”
李夷江将眼睫垂得愈低:“弟子不敢。”
问不知怒极反笑:“不敢?不敢也做了!你找块琉璃镜照照自己额上的血点!那是伴随你一生的耻辱和坎坷!师父难道会害了你不成?”
李夷江仍然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问不知也奈何他不得。
“罢!逆徒长大了自有主张,为师奈何你不得!”他从袖中甩出一条抹额,在李夷江眼前飘然落地。“拿这东西遮住你那污糟血痣,我看了就来气,眼不见为净!”
李夷江弯身捡起抹额,覆在额上,沉默地反手系好。
……
“原来是这样……我起先不知长胥会融进你魂魄中去,李夷江,对不起啊。”
渌真自觉闯了大祸,先前剩下的一点儿对李夷江的怨气早消散得一干二净,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的眉间,恨不能亲手揩去自己留在他额上的朱砂痣。
“无妨。”李夷江摇了摇头,“你结誓时毫无修为,此誓一时不解,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
“倒是你,我观你周身灵力波动,已是练气大圆满期,升阶在即,恐怕会于你不利。”
渌真担心的便是这个。
可此时此刻,她作为始作俑者,哪还有脸面再从李夷江手上讨便宜呢?只得故作无所谓的模样摆摆手,道:“我也无妨,不就是筑基嘛,又不是第一次了!怕它不成?”
“嗯?”
渌真连忙改口:“我是说,又不是第一次有人筑基,照着前人的路走便是。”
李夷江仍怀忧虑:“可你是五炁之身,修行至此已是不易。”
渌真打断了他的话,眼神亮晶晶地望过来:“李夷江,原来你知道我的情况呀?我以为你当真毫不关心我呢。”
李夷江团指成拳,抵在嘴边,干咳几声:“略有耳闻罢了,以五炁之身拜入宗门,你名气很大。”
片刻间,他已然下定了决心,迎上了渌真的视线:“渌真,我为你护法吧。”
这是他第一次端详渌真的眼睛,黑如沉潭,亮似晨星。眼中有长天苍狗,峻山流水,还有一个小小的,他的影子。
李夷江感受到额间朱砂痣所在之处有些隐隐发烫,灼在他眉心,呼吸一瞬变得急促起来,似乎在害怕渌真回绝。
“好呀!多谢夷江少侠仗义,如有来日用得上我庭尾渌真之时,必涌泉相报!”
渌真从来擅长接受人的好意,也不会无端端欠人人情。她盘算了一番之后,料定息壤一事上李夷江必定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便爽快地应了。
李夷江此时却不期然又想起了师父的另一番话:“这颗血痣,若有心来解,也不是不能剥脱。只是这给你点上血痣之人,无论敌友,都万万不可再与之往来了!”
师父所说的这番话,大概是为了护他周全,唯恐渌真依然对他不利。
可渌真显然并非此类人。
何况筑基乃修仙之路上第一桩大事,于修士至关重要。此事因他体质特殊而起,若是由此连累渌真筑基失败,他该何以自处?
所以,他为渌真筑基护法,应该、也许、大概,合情合理吧。
李夷江说服了自己,眼中不定之色便散去许多,多了几分泰然与笃定。
如果朱翾醒着看见了,一定又会要大呼眼熟。她身为灵体,对细微的气场变化感受格外明显。
渌真还想再同他洽谈好筑基的时辰地点,突觉一阵天旋地转,再难立住,直直往一旁栽去。
李夷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眼疾手快,伸手接住渌真腰身,捞进自己怀中。
他低头看向怀中面色刹那苍白的渌真,额间的朱砂痣瞬间又变得灼烫,熨得他额头青筋一跳。
李夷江无暇顾及自己的异常,沉静地分出一缕灵力,在渌真经脉浅层略行了一周。
“你在地底待的时间太久,灵力被法阵所禁锢,又在灵孤水中穿行,体内灵力被压制到了极致。出来后,灵力未经转圜吐纳,一朝反噬,直达筑基边阈。”
李夷江沉吟片刻,给出了答案:“今日筑基迫在眉睫。”
他扶正了怀中的渌真,而渌真此时也渐渐恢复了些许元气,她同样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磅礴欲出的灵力,亟待涌向更广阔的丹田与沛然经脉。
她盘腿在满庭芳院前树荫中坐下,掐出筑基手印,一旁的李夷江抱剑而立,随时为她护法。
二人一坐一站,一动一静。风吹过,身后树梢哗哗作响,尚未至桃花灼灼的春日,唯有满树葳蕤绿华,几片青叶翩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