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一地白霜,开门的一瞬, 寒气裹挟着清凉的季岩松香扑在渌真面上,而李夷江也如一棵岩松般,笔直而挺拔地立在门外。
渌真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李夷江松开了抱剑在胸前的手,侧首望向门框处, 熹微晨光给他镀上一层金边,渌真甚至能看到少年脸上细细的茸毛。
不知是否错觉, 渌真觉得他眼里有一种昔日未曾见过的奇异光彩,大概是折射着日光的缘故。
“息壤一事, 掌门派我前来,请你入主山。”
在李夷江携息壤归宗后,衢清主山处早已详细研究过息壤的用法。因顾虑太多, 而主山在全宗长老合力维持之下, 尚且无虞,所以修补灵脉一事还待从长计议。
可是昨日主山西陲的塌方却惊动了内门诸峰长老, 再拖不得了。
是以有了今日李夷江来五炁居延请渌真。
渌真闻言,难免有些酸溜溜地, 她就知道, 若不是宗门有必要,李夷江决计不会主动来找她。
她就不该对这块木头有什么莫须有的期待!
从五炁居往主山很有一段路要走, 即便已是筑基修士,渌真仍尚未习得御剑之法。
李夷江唤出遏川,双足一点,便腾空落于剑上,再回首向尚在原地的渌真伸出手来。动作行云流水。
渌真犹豫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将手搭过去,而后身子一轻,已稳稳立在李夷江身前。
李夷江指尖微动,方才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手上,惹得走神了片刻。不得不阖目静心,凝神御剑向主山飞去。
近距离看到主山,比方至夏贻城时所见更为震撼。
霞光漫天,浮云过眼,主山极高且耸立。当人身处其中,云雾擦肩而过,恍惚间只觉已飞升至上界。
而灵气之充沛,更不知胜过山下凡几。
有便宜不占是傻瓜蛋,渌真趁此机会,将灵力又运行了三个小周天。
若非她亲历过山底的洞府,决计料不到,这样一处钟灵毓秀、浑然天成的修行圣地,底下竟然困有数不清修士的灵体。
这也意味着,身处此间的任何一个修士,所吐纳的每一息灵气,都极有可能来自地底灵体供给。
想及此,渌真手上偷偷掐诀的动作一滞。她方才所吸收的灵气里,也许就有万分之一来自阿翾,一想到这儿,她便怎么也不得劲了。
出来时匆忙,勾琅剑与剑中的阿翾被她一并落在了床头。如果她也在此,兴许能恢复得更快一点儿。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渌真走进议事堂内才打消。
进入一定区域后,便再不许御剑飞行,李夷江伸手欲要扶她下剑,渌真躲过去,自己跳了下来。
二人一前一后,毫无交流,往常叽叽喳喳不停歇的渌真,沉默着被李夷江领进议事堂。
这儿早有人在等候。
当中主座的,是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修士,他两侧各自顺下来数排座位,多数空着,仅有五六个位置上坐了人。
其中坐在左下首的是一名同样穿着月白滚边白袍的老修士,这身衣服穿在李夷江身上,是清冷俊逸,而穿在他身上,却只能让人诚恳地感叹一句真理:
白色显胖。
这个白胖子老头儿自她进门后,便始终用一种探究的眼光注视着渌真,要是她没看错的话,其中竟然还有几分愤懑与控诉。
真是莫名其妙的老头。
渌真趁人不注意,朝着老头做了个鬼脸,刚巧落入老头眼中,越发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渌真得到了满意的反应,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默默打量着在座的人。
这些人修为都在合心期以上,尤其正座上的清矍老头,更是难以看透,只怕是已达到了恐怖的入道期。
她猜测着,这些大概就是衢清宗的内门长老了,而当中那一位,无疑是掌门清枢。
幸好朱翾没有到场,在场的个个都是眼神毒辣活了不知几千年的老怪物,一定能发现她剑里的猫腻。
清枢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你就是渌真?”
渌真点点头,心道这人怎么忒爱讲些废话。
“夷江说,在棘黎沙漠中,正是你传授给他息壤的用途,才得以使绿洲重获生机。可是如此?”
原来她苏醒的地方叫棘黎沙漠,渌真继续点头:“确有此事。”
得了她的回答后,清枢慢条斯理接着发问:“息壤早在十万年前便绝迹于修真界,你是如何获得,又是如何得知息壤的用法?”
这一点渌真早有准备,她将一开始在李夷江面前编的故事再润润色,又重讲了一遍“家学渊源”。
“这么说,你是氏族后人?”
渌真照旧应是,顺着她给自己的设定走下去。
然而此言一出,私下哗然,她听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长老身后有两个弟子窃窃私语。
“氏族后人?那些老顽固终于想通了,肯俯身拜入宗门?”
“我看未必,兴许是哪儿来的江湖骗子,打着氏族名头招摇撞骗呢?十万年都熬过去了,那些人哪有这么容易低头。”
……
清枢将手一抬,讨论声迅速平息,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氏族后人拜入衢清宗,确实罕见。但宗训有云,凡有意于大道的弟子,均不可拒之门外。你的到来,正是对我宗门训最好的诠释。”
渌真听说宗训二字,面上很快浮现出怪异之色。
好吧,她承认,现在凡是和桓越有关的东西,落在耳里她都觉得不是滋味儿。
包括脚底所立之处的衢清宗。
渌真那日所教给李夷江的方法,只适用于绿洲大小的地界。而衢清宗主山如此庞大,早已不是一抔未经处理的息壤便能解决得了。
这正是衢清内门诸人现在所遇到的难题。
衢清宗主山,自万年前便已渐渐出现灵力缺口。万年来,他们办法想尽,往地底缚灵阵中填进去的法宝不计其数,但裂口依然无法控制地越来越大,不得不时常出动宗门合心期长老,以灵力修补缺憾。整个衢清宗便如悬于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绳上,摇摇欲坠,气若游丝。
人力不过杯水车薪,但到底给主山绵续的寿命。
原本在他们的预估中,这种微妙平衡还能再持续几百年,可昨日西方一角的突然坍塌,加速了这一撕裂的进程。
找到息壤后,宗门中修为最高的器修长老作出了承诺,十年内必能寻出修葺主山之法。
可衢清宗已等不起十年了。
因此这次吩咐李夷江把渌真带来,是他们的下下之选。
在李夷江刚归宗不久之时,他便提出可以向渌真请教。但因为问不知长老的坚决反对,以及渌真彼时并非宗门弟子,清枢无法放心地将宗门秘辛告知外人,此事便一时搁置了。
现在渌真已拜入宗门,虽尚为外门弟子,但可信度比之先前已提升不少。
清枢东扯西拉,终于言归正传:“渌真,为嘉奖你将息壤的使用之法上呈宗门,特许你免除测试,直接拜入内门。”
唯有内门弟子,才是他们真正可以信赖的人。
渌真:?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告诉你们息壤的用法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今日受的这一招名叫恩威并施,先予以威压敲打,再施舍她内门名额这一小恩小惠。大概这群人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实在是非常慷慨吧。
若是他们直接一点,她恐怕也不会多言,息壤的用法并非秘辛,不过是在时光里散佚了。可这些老头儿摆出这副做派想要拿捏自己,渌真由来就有了几分不爽。
他们一定想不到,旁人趋之若鹜的机会,她并不在乎。
渌真面上堆出假笑:“弟子五炁之身,恐怕入了内门也无济于事,忝列师门。”
清枢长老鹰一般犀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轻笑道:“五炁弟子确实不堪大用,但以五炁之身,在短短两个月内便筑基成功的弟子,实属老夫平生所未见。渌真女娃不必自轻,这个名额,你担得起。”
渌真克制住想要实话实说的冲动,又将话头拨回去:“既然如此,那么弟子更加想凭借自己的实力,堂堂正正地拜入宗门。而不是通过献媚,落人话柄。”
清枢声线渐渐冰冷:“哦?所以你的意思是?”
渌真展颜莞尔一笑,露出一排贝齿:“弟子只是觉得,既然有求于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您看看自己的今天的行为,不觉得太没有诚意了些吗?”
“你!”有暴脾气的弟子听闻她如此不敬掌门,当即暴起拔剑,眼看要刺向渌真。
铮一声,剑刃相击,嗡鸣声良久。
李夷江挡下了这一剑,他凉凉瞥一眼来人:“师弟,你失态了。”
该弟子自知不敌李夷江,冷哼一声,收剑归位。
李夷江朝渌真颔首示意,这次轮到了渌真率先错开了视线,不去看他。
李夷江一怔。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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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议事堂内陷入了一阵尴尬的静谧。
问不知鼓着一对眼珠子, 表情古怪地在渌真与李夷江之间打着转,清枢却仍是先前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眉眼平和, 微含笑意,似乎丝毫没有被渌真的言辞所冒犯到。
养气功夫十足养到了家。
“渌真, 你年纪尚轻,一时想不明白利害,无妨。今日回你那五炁居后, 再好好忖度,宗门总不会对你不利。”
清枢长老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一抬,一阵风把渌真推出了门外。
他虽面上不显,但手下动作却表明, 这位胸有成竹的掌门在渌真这儿碰了壁,多少还是有些愠怒。
渌真看着议事堂的大门在眼前关闭, 瘪了瘪嘴:“真小气。”
将唯一的“外人”赶出去后,议事堂内的气氛转瞬变得更为严肃。李夷江出列拱手道:“诸位师尊, 渌真是我接引上山而来,请容弟子前去送她。”
“也好。”清枢缓缓地点头,“你也再同她好好讲讲, 我看那浑身是刺的丫头, 恐怕只有你的话才听得进些。”
“弟子告退。”
“哎!哎……”问不知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小弟子往殿外走去,恨不能马上叫停他的步伐, 却被清枢投过来的眼风一扫,立时噤声得像个鹌鹑,
他忍痛目送小弟子渐行渐远, 只觉得自己正亲手将自家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小白菜送去被猪拱。就算对面是头小香猪,可小白菜哪里知道, 他被拱了可是会死的啊!
问不知长老一边万分不舍夷江小白菜,一边暗暗得意于自己的比喻之精妙,待李夷江回来非得将这个比方同他讲了,好好敲打敲打他,让他一定远离那个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