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媮虽然以前听过管事姑姑对养花阁姑娘一套套的训导说辞,也见识过柳妈妈八面威风的训话,可,她觉得自己不想、也做不来那样。
琢磨过后,她依着自己有限的见识,跟他们大致说了几点基本的要求,然后就把人分派了出去:三个婆子交给李婶带在厨房帮忙,两个小厮暂时跟着莫叔跑腿,四个丫环则留在屋里使唤。
丫环们的年纪,阿媮也是思量过的:如果是正经闺阁女子,及笄后就会开始议亲,但卖身为奴的,主家大多都会留到双十之后再指给府里的小厮或另行婚配。她想着,年龄太小,办事不牢靠,年龄太大的,又马上要许人了,都不妥当。
所以她选丫环时,除了一个才十二岁外,其余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一般来说,主子都会给身边的下人赐名,阿媮之所以能保留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为养花阁的姑娘迟早都要送出去的,送礼的最高境界,是‘不留名’。
推已及人,阿媮觉着,虽然卖身为奴,但能保留自己的名字,也算保留一点为人的尊严,反正谢爷完全不管,她便也没有打算再费神去给他们另外起名了。
唯有十二岁的那个叫招娣的小丫头,转身就来求她:
“姑娘,您随便给奴婢另起个名字吧,我父母是因为希望能生个儿子才给我起名招(娣)弟的,可是,叫了这么多年,也招不来弟弟。他们便把罪责都怪在奴婢头上了,既然他们都把我卖断了,奴婢也不想再白给他们招儿子了。”
她嘴里念念有词,这么悲伤的事儿,愣是神色生动地说出几分喜感来,
“要是姑娘嫌麻烦,叫奴婢招财也行,进宝也好,反正就是不要招弟了,给姑娘招财进宝岂不是更好?”她说完就眼睛发亮,咧着嘴儿仿佛都被自己的聪明震惊到了似的!
虽然才十二岁,但个子倒是不矮,就是瘦得跟豆芽似的,皮肤被晒成了麦色,此时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
阿媮都被她逗乐了,“那好吧,你容我想想。”
先前在牙行里会破例选这个小丫头,就是喜欢她这种耿直劲,有点像江边渔村的那些皮实小孩儿。
阿媮想了片刻,说:
“主子爷的随从叫卫青,我看你朝气篷勃的,那就叫篷云吧,寓意我们的主子爷日后平步青云。”
“嘿,这名字真好听!奴婢以后就叫篷云了,姑娘还给篷云安排了配对的伴儿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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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院试放榜,案首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洛川的所有私塾书院里,均无此人。
喜报送至木白斋,一夕间,谢柏常的名号就传开了,众人纷纷打听他的来头。
谢案首生得端的是身材英拔,容貌俊美。虽然他气质清冷,并不爱笑,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但前来打探搭话的人很快就发现,这谪仙般的人物,其实真真是再好脾气不过,
“小生命孤,祖上耕读传家,幼时寄居元安寺,后得游历隐士指点,苦读诗书......”无论谁人问起他的身世来历,谢案首都是如此彬彬有礼地答得详尽又不厌其烦。
总而言之,就是出身寒门,孤苦无依了。
这么凄凉的身世,问得再多就是揭人伤疤无异,文人最讲究体面,哪怕心里想打探多些,嘴里也是强收了话头。
才子本就受人追捧,
出身寒苦的才子更受人尊崇,
而一个出身寒苦又姿容出众的谦彬才子,就让人偏爱得理所当然了。
时下,虽然没有禁止商人科考的明文规定,但大多的文人仕族,都不会直接抛头露面去掌管经营生意店铺的,特别是朝中大臣,为免落人把柄,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的三族五服都与跟商人撇得干干净净。
可事实上,越是身居高位的世家权贵、皇亲国戚,越是离不开生意上的银钱。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不说了,放眼整个京城,哪一个花楼赌庄的背后,没有‘大神’罩着?就算是街边的一个包子铺,在开门做生意前,也是拜过了‘山头’的。
所以,当木白斋的杨掌柜说书铺是他租的,谢爷只是房屋的主人,并不是书铺的东家,旁人也懒得去细究。
不过,慕名而来,登门拜访的学子络绎不绝,倒是让木白斋的生意狠狠地红火了一把,临时又请了两个小伙计做帮手。
阿媮此时才明白,谢爷先前说的‘以后家里来访的客人会渐多’是什么意思了,怪不得他考完回来那天,喜悦之情都溢于言表了呢,敢情人家一考就是个案首哪!
这几天,她这个管事大丫环单单收拜贴和贺礼就收得手软。
卫青在放榜的次日就回来了,十六岁的少年,长得斯斯文文的,脸上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与老练,与阿媮初次见面,就作揖见礼:
“卫青见过姑娘,爷派小的回来传话,爷今明两天在外有应酬,都不回来了,请姑娘不用等。”
往常若没特别的事,阿媮都是等谢爷回来才用膳和安歇的,她牢记管事大丫环第一要紧的事,就是打理妥当爷的起居饮食。
李婶有跟她说过,卫青是最早跟在爷身边做事的人,不单是随从,也常代表爷在外面与店铺的掌柜接触,以往若是爷不在,内外有什么事,都是由他决断的。
换句话说,这就是爷的心腹了。
虽然谢爷教她如何在下人面前立威时,首先一条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露怯,要学会‘摆谱’,但阿媮觉得,爷的心腹肯定不能算是她的下人的,于是她亦欠身还礼道:
“好的,辛苦卫青哥告知,还特特跑了这一趟。”
这声哥可把卫青吓得忙作揖到底,“姑娘折煞小的了,姑娘直唤小的名字即可。”
阿媮是觉得他年长自己两岁,唤一声哥是以示尊重的,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心里不禁纳闷:
爷给她这个管事大丫环的脸面,会不会太高规格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媮:爷给奴婢这个管事大丫环的脸面,会不会太高规格了啊?
谢爷:不高不高,这是应份的。
庭院那棵正直的老柏树:装,继续装,老夫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第32章
乍然在文坛圈崭露头角,柏常自要建立起必要的人脉关系,顶着案首的光环,又做足了君子端方的谦逊模样,几场晏席下来,风评大好。
这个时候,许久未曾见面的丘航约他老地方一叙。
木白斋的珍藏阁里。
一个头束青巾,身着白衣长衫的男子正在神情闲逸地烹茶,他面容清润,整个人温和得如三月的春风,他举起茶盏笑说:
“老弟果然是人中龙凤,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愚兄特地不远千里前来煮茶相贺!”
任谁看,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儒雅书生都不像是江湖中人,更不会想到他竟是令黑白两道都想结交的明镜堂的副堂主。
柏常倒没有像在外人面前那样客气自谦,而是了然一笑,便端起茶盏与他隔空示意:“谢了。”
两人相识多年,私下里说话向来随意:
“老弟,愚兄知道你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安份书生,当今时局,你怎么看?”
“明面上是繁荣盛世,实则是外忧内患。”
“正是!如今北有越国虎视耽耽,南边的海寇愈发猖阙;圣上年事已高,而储君未定,若是真到了边疆失守,不得不战的那一天,大穆怕是要乱。”
不知为什么,柏常又想到了那个铁血皇子穆慎,一代战神,竟落得那样的悲惨下场,他敛神道:
“历朝历代,从来都不缺骁勇善战的热血男儿,如真到了那一天,只盼着朝中的君主文臣,无论如何算计,都不要算计到在保家卫国的将士头上。那些强兵武将,可以在沙场上马革裹尸,但不能因为朝堂上的阴谋诡计,让他们在前面抛头颅洒热血后,还要窝囊地被冤屈于内斗或枉送生命。”
跟那些夸夸其谈之辈的激扬澎湃不同,他说这话时声线低沉,语速缓慢,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神色不明,却无端的,让听者动容。
“实不相瞒,愚兄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商......”
*
阿媮这几天忙得精神紧绷,深怕哪里没安排妥当,辜负了谢爷对她的重托和厚爱。
她把贺礼和单子都整理一遍,又备下了不少招待客人的干果茶茗,连客房也收拾了好几间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做完这一切,却还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当她又接到前头书铺伙计送来的拜贴时,阿媮终于想到,爷的宅院,连个名字都没有!
这晚,终于等到谢爷归家。
阿媮把热茶端上时,就把心中思量的想法说出来:
“爷,奴婢让人在侧门那挂上谢府的牌匾可行?然后留一个看门的小厮,省得每每您的朋友来访,还得经过前头书铺的伙计,怠慢了贵客不说,还容易让有心人窥探了爷的私交。”
柏常这些天赴的晏席文会连轴转,要紧的人都已结识过了,又去了趟木里乡看望老太太,忙得脚不沾地的,两人都没怎么说得上话。
“嗯,不错,想得还挺周到的,就按媮儿说的办。”
“那爷对门匾的材质、字体和颜色这些可有讲究?奴婢今天去木匠铺那,拿了样式模画回来,爷看看可有喜欢的?”
阿媮说着,便把一本小画册摊开在案几上。
“媮儿觉得哪个好?”
“爷,奴婢又不懂这些。”
“不用懂,你觉得好看就行。”
“这个?”
“好,就选这个。”
“......”这也太敷衍了吧?
柏常其实对一块门匾真没什么讲究,他今天喝了不少酒,虽然不至于醉,但有点微醺。现在喝了半盏醇甘浓郁的热茶,再看眼前这个兢兢业业地为他打理家宅的小姑娘,就觉得挺别的窝心,
“听说,媮儿给小丫环赐名篷云,是盼望你爷我日后平步青云?”
他坐着的上身前倾过来,声音低沉磁哑,太阳穴至眼梢那片肌肤因酒意而醺红,衬得他的眸光热烈似火,唇角的笑意亦带了点戏虐。
阿媮被他看得不自在地后退半步,当时是这样想的没错,但被正主这样直白白地当面问出来,就有点怪难为情了,
“奴婢自是盼着爷好的。”
柏常侥有兴趣地逗她:“那,家里以后再添下人,媮儿是不是就给他们赐名早生贵子、儿孙满堂什么的了?”
他声尾故意拉长扬起,还挑了挑眉。
阿媮双颊发烫,“爷,......”曾经准备去当姑子时,她是这样说过没错,但谁会这样给仆人起名啊?她又不是马屁精!
都怪篷云那小丫头,口没遮拦的,什么都往外说,那天是听她自来熟地跟卫青套近乎‘我叫篷云,是姑娘亲赐的名字,跟卫青哥哥是双剑合壁......’当时没注意,转头一定要嘱咐这小丫头以后嘴巴严实些!
“奴婢以后再也不给别人起名了,免得平白让爷笑话!”
她恼羞成怒地嘟起了嘴,娇娇俏俏的惹人心痒。
柏常长臂一伸,就把人拉了过来,笑意不减地哄道:“是爷的错,怎么舍得笑话媮儿的诚心一片,应该好好嘉赏才是。”
以前两人还不熟时,他都是自称我,现在两人熟稔了,他反而自称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