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父精力有限,从下午承晚过来到现在已经醒了很久,有些疲惫。
顾谙之给他喂过饭后简单擦洗了两下,顾父就哈欠连天,双眼迷瞪。
他吹灭了里间的蜡烛,又将床幔放下来,朝承晚比了个手势,轻声说:“我父亲身子骨不好,累的快,还请夫子见谅。烦请夫子移步到东厢房吧,我去取坛酒来,我们一同饮酒守岁。”
承晚一听‘饮酒守岁’这四个字眼睛都要放光,她忙不迭的拿起自己的酒壶跟在顾谙之身后显摆道:“你可别开新酒了,就喝我这一壶,今天一定得让你尝尝我的好酒。”
顾谙之却有些失笑:“就这么一小壶,只怕三两口就喝光了,这怎么够。”
承晚神秘一笑,让他无需多虑。
东厢房是顾谙之的卧房,地方不大,东西也不是很多。顾谙之点上炭火,将炉子搬到南窗下不远处。窗下的矮几上摆着一副棋盘,地上还有两团厚厚的蒲垫,坐在这里喝酒倒是十分合适。
顾谙之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我这几年常住书院,不经常回来,所以有些简陋了。”
他又去取了两盏酒杯,再加上今天下午刚买的一些瓜子干果,样数不算很多,但也满满当当的摆满了矮几。
承晚倒上两杯酒,递给顾谙之一杯。顾谙之轻轻一闻便十分诧异:“这酒竟这么香!”
承晚有些得意,扬了扬下巴:“好闻吧?喝起来更香呢!”
她举起酒杯说:“来,第一杯酒,敬谙之。谢谢你今天收留我。”
脆瓷相撞,发出‘叮咚’轻响。
谙之笑着说她太过客气:“既没好酒,也无好菜,值不得夫子一声谢。”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得香气四溢,唇齿留香,一股形容不出来的奇异感觉蔓延全身,让他浑身轻盈。顾谙之呼出一口气,发觉自己竟连鼻腔中都充斥着酒香。
真是好酒!他赞叹道。
“这酒不仅有股酒香气,我竟然还觉出了几股花香,”顾谙之说,“这是什么酒?夫子的酒果然不同凡响。”
承晚本就刚喝了酒,这会儿不敢多喝,只小口抿着。她说:“这酒名唤玉梨酿,所以你能尝到梨花的清甜。”
“玉梨酿……”他回味着。
“其中还有些许莲花花汁,细细品尝,也能尝到莲花的回甘。”
顾谙之击掌而笑:“果然是好酒,香气馥郁,层层递进,令人欲罢不能。”
她有些骄傲的挺起身子:“是我酿的。”
顾谙之很吃惊:“夫子还会酿酒?”
承晚吐了吐舌,狡黠的笑说:“别看我酒量不行,酿酒可是一把好手。这壶酒要是缺了我,香气得少一半。”
承晚说着又忍不住抿了一口酒。酒香绕梁而上,香的她微眯起眼睛,咂咂嘴回味无穷,像只慵懒的猫。
顾谙之看着她,心神开始荡漾。
两口酒下肚,承晚的脸又烧起来。她摆摆手:“我得少喝点,下午本来就还没醒透,这又喝上了。”
他想起那日休沐,两人争吵之后,承晚也是醉醺醺的。
“夫子酒量浅?”顾谙之问。
承晚放下酒杯,左肘撑在矮几上托着香腮,无奈的点点头:“不是浅,是很浅。最多只能喝两杯,喝上三杯就没法说话了。”
酒气给她的雪腮染上一层粉红,她看着窗外,一轮明月已经高悬半空。
她举杯对月:“第二杯,敬皎皎明月,愿清辉不减,光明不灭。”
这一杯她没抿着喝,一口饮尽。顾谙之也斟了一杯,同她共饮。
这杯酒喝下去,不多一会儿承晚就肉眼可见的有了醉意。
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里浮上一层伤感,她喃喃自语说:“每当月圆之时,府中也总是这般清辉不灭。若是闲来无事,师兄们总会在高处对月畅饮。我酒量浅,却贪杯,每每都喝的酩酊大醉。师兄们都是直筒子,只管自己饮酒痛快,喝着喝着也就顾不上我了。只有他……只有他……”
说到这里她有些微滞,嗓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到的哽咽。
顾谙之的手缩紧,死死捏住杯盏。他摒了摒内心的翻搅,耐性询问:“他是谁?”
承晚的眼神飘到他脸上,自嘲的笑了声:“他?他是我的大师兄,是九重天上最最厉害的神仙。”
神仙。
顾谙之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承晚的醉话。
承晚捏起酒杯,委屈起来:“只有他会在我喝醉后把我抱回房间,会喂我喝醒酒热汤。可是怎么他却说他从未喜欢过我呢。”
说罢,一仰头,又一杯酒下了肚。
顾谙之听得很不是滋味。就算这是堆胡言乱语的醉话也已经让他有些嫉妒了。
他不是没想过承晚心中会有旁人,他也没奢望过承晚会钟情于自己,但如此直白的听到她说出来,还是让自己难以接受。
承晚一手托着腮,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腕上的那串金色珠链,在如雪皓腕上衬的似有暖暖融光。
顾谙之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压下心中醋意,换了个话题:“夫子这串珠链很美。我见夫子日日都戴着,可有什么渊源?”
承晚抬起手腕,将珠链在眼前晃了晃:“你说它?”
顾谙之点点头。
“这是我。”她眼神有些迷蒙,看着对面的顾谙之,咧嘴直笑。
“是你?”顾谙之有些不明白她的话。
她已经有些口齿不清:“是我,是我。你见过莲花吗?”
“自然见过。”
“那……莲花中间是什么?”
“是莲蓬。”顾谙之虽不知道承晚想表达什么,但还是认真的回答着她的问题。
“莲蓬上又有什么?”
“有……莲子?”
“对!”承晚高兴地拍掌,复又将珠链伸到顾谙之眼前,献宝似的炫耀着,“这就是我的九颗莲子。它们与我一体,我在它们就在,我若死了,它们也就枯萎了。你看,漂不漂亮。”
顾谙之看着承晚的笑脸,终于验证了自己内心的猜测:“你是一朵莲花。”
怪不得酿酒缺不了她,原来如此。
承晚伸出一根手指咕哝说:“我可是天地间唯一一朵的金身莲花,唯一一朵。所以我的莲子也是金色的。”
“我厉害吧?”她问。
她这会儿已经完全的醉了,双眼迷蒙,两颊绯红,身子摇摇晃晃,说话也开始口齿不清。
顾谙之还是很配合的认真回答:“厉害,很厉害。”
见她醉了,顾谙之伸手将她面前的酒杯取走:“不要喝了,你醉了。”
这个动作却刺激到了承晚敏感的神经,她一下子激动起来:“你别管我!你为什么要管我!你以为你是我的大师兄就可以这样事事管束我吗?小事管我,大事管我,就连我的生死也得由你做主是吗。”
顾谙之有些懵,反应过来后又有些怒气。
沈夫子这是把他当做旁人了。这个旁人还不是别人,正是让她倾心的‘大师兄’。
还没等他说话,承晚耸下肩膀,语气泫然欲泣:“苍濬,我追着你跑了三万年,你为什么会这么狠的心。若是不想见我,大可以直说,何必非要一剑刺死我?还好我命大,没死成。可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
顾谙之十分震惊,沈夫子口中的苍濬竟是如此狠戾之徒?
他心酸涩起来,仿佛泡在酸枣汁里一样,又酸又疼。
他看着对面伤心的承晚,心里一阵悲哀。就算那个男人如此凶残无情,可她还是念着他。
顾谙之喉头发紧,干巴巴的开口:“若是没有缘分,往后不复相见就是了,也不必为了这样的人神伤。”
承晚猛的抬起头,眼中已有了晶莹的水雾:“不复相见?苍濬,你说的轻巧。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把我们过往几万年的爱恨情仇全都一笔勾销了吗?”
顾谙之这次是真的动气了,没有一个男人愿意看到心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为了旁的男人醉酒哭泣。
他双拳紧握,脸上没了笑意,声音也冷冰冰的:“你看清楚我是谁。”
承晚愣了几秒,接着苦笑起来:“我当然看得清楚,苍濬,你这副样子我怎么会忘。你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我可看了三万年。”
顾谙之听得似懂非懂,但他很快抓住了重点:“你是说,我同那位苍濬,长得一模一样?”
还没等他说完,对面的承晚却突然满面仇恨,一下暴起,手掌中一道金光袭来,将他向后击倒在地。那金光跟上前来,死死的缠绕在顾谙之的脖颈上。
他被勒的喘不动气,双腿拼命挣扎,两只手却怎么也掰不动脖子上的那圈金光。
承晚沉浸在自己的怒气中,丝毫没意识到顾谙之此刻的挣扎,只面目狰狞自顾自的说着。
“我还记得那时你去九重天做了战神,我一个人在玉清府无聊的很,又想见你,于是私自去求了天帝,求他让我做天将,这样我就又能日日见你。我磨了他好久好久好久,最后他终于同意了。我高兴坏了,就趁着晚上师兄们都睡了,自己悄悄带了瓶玉梨酿去揽月宫寻你。”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一片羽毛,落在顾谙之耳中却如催命的诀符。他的脸越憋越红,但承晚还是自说自话。
“揽月宫里无人,我便躲到了庭中那棵合欢树上,想等你回来给你个惊喜。你还记得那棵合欢树吗,是你搬进揽月宫之后亲手种的。合欢树真大啊,枝繁叶茂,层层叠叠。我坐在树上,看花赏月,等你回来。”
她说着,仿佛又回想起当时的美景,脸上露出笑意,让顾谙之从心里升起一股绝望。
第33章 糊涂
但笑意只维持了几秒就停滞在脸上。
“后来, 你回来了,跟夜舒一起。我本想从树上跳下去给你个惊喜,却听见夜舒向你问起我来。”
“他问你, 你既不想同我有所瓜葛, 听闻我要来做天将,为何不直接出面让我回玉清府去。”她的语气越来越激烈。
“你说,天将一职是我自己得来的, 你没有理由去剥夺。然后夜舒又问, 明明我是玉清府里唯一的小师妹, 为何只有你对我如此冷淡,冷的都有些让人看不过眼去。”
承晚叹了口气,眼角有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我永远记得你当时说的话。你说, 你我二人命中本就无缘, 还互为牵绊,不如干脆断了念想, 也省的两败俱伤。若是给我希望最后又要落空, 那才更叫人神伤。”
“我那夜是哭着离开揽月宫的, 当时只觉得万念俱灰, 心底一片冰凉。你瞧, 你永远有这么多大道理,对我冷淡、对我不屑一顾竟还全是为了我好?那最后杀了我又是为什么?也是为了我好?”
“苍濬, 你实在是没有心。我那夜总算知道了什么叫杀人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