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声音,就是秦太医出来的靴履摩擦声,以及略带沙哑的嗓音:“小林太医你来了!快进来吧。”
大冬天的,他老人家额头上却见了豆大的汗珠子,他甚至都没看见卫刃还跟在后头,直接拉着林姜絮絮道:“太上皇的脉象瞧着病候竟比从前重。你且来诊一诊,到底是直接行针灸之法还是先调一味重药服用,咱们商议着来。”
林姜倒是心里有数,上回她用【医神的灵感】加持,那一阵银针挥舞,终于把太上皇病根儿赶到了一个角落。
但那几个倔强的深紫色光点根本没有消失,只只委委屈屈暂时屈服,随着太上皇身体的衰老,总有一天他们会吹响冲锋反攻的号角。而病根儿一旦跑出来,自然要大肆溜达践踏,这不把太上皇折腾的受不住。
哪怕林姜有了心理预期,但对着太上皇的神情眼眉还是吓得从头哆嗦到尾巴根。
还好她今日穿的不是官服,而是繁复厚重的官宦小姐冬衣,没人看得出来她颤抖了一下。
那双眼睛,分明就是恶魔和野兽的混合体,让人看了就畏惧胆寒。
林姜迅速做了番心理建设,才走上前将手搭在太上皇脉搏上,眼睛则看向太上皇头颅。
这一看不由心道凉凉:太上皇再次变成紫茄子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她没想到太上皇的情况还能变得更坏。
只见太上皇头颅中几个深紫色的光点中,竟然有一个变成了黑色!
且说自打上回病危通知的红灯差点闪瞎了林姜的眼后,她痛心疾首花费了五点声望值,开启了【屏蔽死亡报警信号】的功能。
这会子眼镜中字体倒是没有闪烁红光,但格外加粗了“病危通知*3,请医生及家属做好临终关怀。”这句话来提醒她。
只看这句提示,林姜就不由感慨秦太医果然是当世医者大能,调配的药方,居然能让现在的太上皇还保持清醒,能说话认人,没有彻底发作的疯癫失智。
林姜放轻了声音:“回陛下,臣要立刻为陛下施针了。”
太上皇点头:“快!”只说了这一个字,就咬牙切齿,额头上青筋乱蹦,看起来随时要崩溃一般。
这病还痛苦在一点:晕不过去。因为这痛是在脑血管里,只会把人折腾的越来越清醒,哪怕被人强行打晕过去,很快脑子血脉活跃也就把人闹醒了,就是让人睁着眼清醒受罪的。
林姜先取出另外六根银针,按着上次的规律,把几个紫色的光点赶到角落之处,然后才用唯一一根附加了【镇痛增益】的银针,扎在了太上皇头颅上的黑点处。
这一枚黑点已经不动了,无论林姜怎么扎它,都纹丝不动,大有反客为主地盘踞之态。
如果说之前太上皇的紫色是病入膏肓的表现,那么这个黑点,就像是一个水果熟透到极致,开始腐烂的第一个霉点。
这是无可挽回之症候。
林姜记得,她的七根救命金针唯有一个限制,就是黑斑过拳头大小者,不可治——这样的人,都不是阎王爷预定下的,这根本是阎王爷已经亲自来站在床头收货了。
非人力能抢救回来,与其说是一块病变,不如说这种黑色的光点,代表了一种尸变。
林姜拔出了银针。
【镇痛】增益哪怕在太上皇身上只能起50%的效验,也足够立竿见影了。
太上皇的剧痛减轻许多,疯狂之色也就褪去些,却一把拉住林姜:“你,不许走,今夜就住在宫里!”
林姜:……还好您老人家奔七十了,否则你一个皇上,拉着我这么个姑娘说这话,多叫人误会啊!
她不敢挣扎,只能道:“陛下,臣并不出宫去,只是请容臣先与秦太医商量个新药方出来。”
太上皇这才放手。
因他病重,旁边皇上、绍王、太后都是站在一旁候着的。
见太上皇这么说,太后忙安排道:“回陛下,就让小林太医去臣妾宫里住吧,到底是姑娘家。臣妾宫里也有轿子,若陛下有宣召,一炷香的时间用不了就到了。”
太上皇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只是点头。
而皇上见此情形,虽有很多要紧疑惑,比如‘太上皇到底怎么样啊’‘他老人家死之前不会真的发疯吧,那万一砍了朕咋办’‘能不能让父皇别折腾三年早点上路啊’等心里话想问林姜,但到底忍住了。
太上皇这边刚发病一回,他作为儿子立刻叫走太医去问,那就是扯太上皇的老虎尾巴啊。
于是他只是乖巧告退,继续当乖宝宝好儿子去了。
卫刃能进大正宫,还是因护送林姜的缘故。这会子皇上已然告退,他便有千般不放心,也只好跟着皇上走了。
倒是绍王,心中有些愧疚要留下再待一会儿,说是等太上皇睡着再走。
皇上出了大正宫,转头看卫刃脸上难得有心有余悸的沉重,不由调笑了一句:“方才父皇扯住小林的时候,朕瞧你差点冲上去了。”
卫刃无言以对。
他当时真怕太上皇是要杀人。
皇上转身过来,却加重了几分语气:“还好你没有妄动!否则朕就要给你收尸了!朕教养你这些年,不是叫你这么冲动的,回去朕就要罚你抄书。”
卫刃打小就喜武不喜文,犯了错的时候,皇上体罚什么的都没效果,后来就罚他抄大部头书。
这回更是多罚了两本,让他静心。
又道:“朕有意给你们指婚,是看你们都忠心得用,若是你为此反倒冲动不明起来,朕明儿就将她指给旁人,你自己思量去吧!”
卫刃立刻认错,也决定回去好好抄书磨练自己。
从前他遇到什么事都很是镇定,看着皇上罚这个皇子,打那个儿子的眉毛都不动,让皇上觉得他很稳重可靠。
那是因为他都不在意,他没有什么在乎的人或事,自然冷静的不得了。
可方才,他是真的打心底畏惧起来,他怕林姜会死,会死在他眼前。
但是畏惧不是冲动的理由,他与林姜,都是天子近臣,做对一百件事也抵不过做错一件。这样的冲动,不光会害了自己,更会害了她。
当时卫刃想的是,太上皇要杀她,我们就死在一处。
可现在被皇上一训斥,他立时反应了过来:我们不要死在一处,我们要一起好好活着,风光的活着!
大正宫内,林姜和秦院正并头说话写方子,这时候根本就顾忌不上什么男女大妨了,两个人彼此低声交换着一手信息,然后达成了共识:太上皇病情恶化惊人,什么三年之期,已然是做梦了,就现在来看,他老人家一年内必要登仙的。
那还得太上皇前世积了大德,这一年啥事不干啥事没有,不再有类似今日的大发作。
方才林姜施针过后,秦院正也又把过脉了,此时不由问林姜:“上回你施针过后,我是觉得太上皇大好了些,很有些病情回转的意思。可这回……”
林姜苦笑:“秦大人,恕我无能。上回能减轻陛下的症候,这一回却只是减轻了陛下的痛觉。”病还是那么重,只是让他没有感觉罢了。
秦院正闻言,老眼泛起泪光。
林姜连忙劝道:“大人万不要如此,让太上皇见了,岂不是心中生疑悲痛,那病更不得了了。”更主要的是,太上皇可能会生气的砍了他俩啊。
秦院正是无所谓,他忠心耿耿,觉得治不好太上皇,他去陪葬也没啥,可林姜一点儿也不想陪太上皇去死。
所以只好从为太上皇的角度来想,劝秦太医千万别露出无能为力的悲痛。
果然这话劝服了秦院正,他立刻收了眼泪:“是,是,只要陛下心里不知道,有能治好病的心思的盼头,咱们用药就事半功倍。”
偏巧此时,绍王过来问起太上皇的病情,说:“皇兄不让我留在宫里了,打发我回去,可我若不问问清楚,走的也不安稳。”
林姜与秦院正刚达成共识,此时只异口同声:“太上皇就是发作了一回,施针用药便压住了,王爷不必担心。”
之后,林姜往外送绍王爷到寝殿门口时,才声音很了一句:“拖不过三年,一年便是上限了。”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绍王却立刻听明白了,心中五味杂陈。
他出宫前往皇上明正宫去了一趟,传达了这句话。
皇上听了这句话心中那叫一个大石落地,又觉得林姜着实忠心不二,这种时候还想着禀明自己真相,让自己放心。
果然是自己选中的好太医啊!
再算着距离自己真正为帝的时间,缩短了两年,差点又当场喜极而泣。
绍王心里复杂了一阵子后又把自己说服了:“有时候我瞧皇兄这样子,倒是去了还少受些折磨,这样翻来覆去叫人不落忍。”
皇上大力点头:“朕看着也不忍心的。”
绍王就告退出宫,又道:“那一会儿我出宫,就让王妃打发人去趟荣国府告诉林姑娘一声,小林太医在宫中无碍。”
皇上听闻不由道:“王叔对那林氏女倒是上心,这种安慰心情之事都想着。只是怎么不见你们府上有什么动作?”
就算不敢轻易提起议婚之事,王妃也可借着各种年节宴饮之事见见这位姑娘吧。
要走的绍王又转回来:“陛下不知道,我们家里小心着呢。”
且说绍王自打生了要黛玉为儿媳妇的心思,回家去却也不敢直说。
先是在房内转了几个圈才跟王妃含糊道:“今日在御前,齐阳提起一个绝佳的女孩子。”
然后立刻闭嘴。
王妃也心领神会,夫妻二人不再说此事,然后严密观察了周黎蘅两天,发现他活蹦乱跳,没有生病的迹象。
绍王就接着上回书又挤了两句出来:“是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女儿,齐阳夸得什么似的,相貌不用说,更难得是好学识,只是她家的宇儿死活不肯与文臣之女结亲,说是拘束。我想着咱们家儿子倒正……”
说到这儿又给了王妃一个眼神,夫妻俩又不说了,继续静候两天。
至此见周黎蘅一直没发病,绍王爷王妃两个才做贼一样,说了一刻钟林氏女的事儿。
这就过了年去。
王妃见儿子一直没有发病,振奋了起来,这几日正在家中筹划宴席,准备请那位林姑娘来玩一玩,亲眼相一相,若是果然极好,就再试探着提起亲事。
说来绍王除了下江南的时候住在巡盐御史府外,从前两家在京中并没有什么私交。
绍王妃也只好效仿太后寿宴之举,准备多请几家闺秀,连襄王府的郡主都请来做客,加上小林太医与他们王府的旧日交情,到时候再给黛玉下个帖子,也就不突出显眼了。
故而筹划到今日才有了些眉目。
正准备借着出正月后二月十五的好日子,请姑娘们来玩。
皇上听完绍王府的计划,就随口说了一句:“说来惦记那林氏小姑娘的还挺多。”
绍王立刻又开始瞪眼:“有谁?还有谁要跟我们家抢?”
皇上无语,又不好说自己儿子在犯蠢,只好道:“王叔这是作甚,你们两家八字还没有一撇,如何谈得上抢?”
见绍王眼睛像铜铃,皇上就换了个角度开解:“黎蘅的缘故在那里,你们轻易也不敢说亲,不是还有老道士卜算过,说黎蘅十五岁零六个月前不能提说亲这件事吗?你们至少还有半年不能提这事儿呢,王叔急什么。”
绍王这才哼哼了两声:“反正那林家姑娘年纪也小,林如海也要今年年底才上京来。”
但到底还是宣告道:“何况就算有人要跟我府上争,我也不怕旁人!”
说完才告退走了。
皇上只好摇头:绍王叔既如此看好林家小姑娘,那他就给儿子开点方便之门,让他提前去试一试林如海吧。
若林如海能经住这番考验,提拔回京不在话下,跟绍王结亲也就是一件他喜闻乐见的事情了。
皇上伸手拿过一本密折:上面写的是金陵一府尹草菅人命吞并土地之事。
府尹也是正三品京外要员,掌管一州之地百姓民生。
故而皇上不准备让江南本地官员料理此事,恐有官官相护包庇之举。皇上准备直接派京中刑部侍郎去调查此事。
既如此,就让大皇子跟着同去吧,也给他一个和林如海‘联络有亲’的机会。
况且,大皇子作为第一个领了出京任务的皇子,那看上去在皇上诸子中可谓脱颖而出,在臣子们眼里估计是威望大增,属于备受皇上重用的热门皇子,最主要的是还是皇长子!
只这一个任命,估计就会有不少人把大皇子当成太子预备役。
皇上倒要看看,一个‘受重用的皇长子’能钓出多少心怀不轨的官员来!
-
刚出了正月,朝上就发生了件不小的事儿。
有金陵及邻近州县的数十名士绅上京,敲京兆府的鼓鸣冤,联名状告金陵府尹宋舟生性贪婪酷厉,冒朝廷之名多番征收苛捐杂税。
此外,更有抢占旁人田地祖宅为己用,甚至为了自家造个避暑的园子,就赶走了园子周围上百家百姓,逼的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以至于丧命的恶行。
皇上在朝上勃然大怒,先发旨意暂且停了宋舟的官职,待刑部审清此案再处置:若宋舟有冤屈就官复原职再许他镇压诬告的刁民;但若是真有此事,皇上的意思,那是要杀一儆百,告诫天下官员,别以为不在京城中就是土皇帝了,都给朕提着脑袋好生当差!
原本这不是什么大事,大就大在,皇上除了派刑部二把手,刑部左侍郎亲自往金陵去查处此事外,还派了大皇子为‘监察使’随行。
这事儿可比什么贪官污吏给京城官场震动大。毕竟贪官多了,这皇子出京监察官员的可少之又少!
皇上这是何意,难道开始重用长子了吗?不然大皇子妃丧礼还没出五七,怎么会派大皇子出远门。
大皇子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第一次感慨发妻不该死,起码不该死的这么不巧。
他刚塑造了爱妻重情人设,现在接了这个差事明明欢天喜地想要下江南联络官员,却不得不哭着去皇上跟前请辞:毕竟妻子刚死,他不能没事儿人一样就出京去,否则人设就要崩塌了。
唉,这个蠢女人,怎么不能早死点呢。
这就是大皇子的心声了。
于是哪怕再不情愿,大皇子也只好怀着忐忑跑去父皇跟前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