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她声音太过稚嫩，售票员抬头看了她一眼，“石城？一个人？”
“嗯……”秦歌有些心虚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宽大的校服和有些踩脏的运动鞋，“一个人，要最近的一班去石城的票。”
“今天晚上去石城的票卖光了。”售票员查了查电脑，“最早一班是明天早上的，你要吗？”
“……没有今晚的了吗？”秦歌愣了愣。
“没了。”售票员有些不耐烦，瞥了眼秦歌怯生生的样子，心软了些，想了想，又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敲了几下，“不然你先去鹿镇吧，过20分钟有一班，到鹿镇下来再转公交车，也能到石城。”
秦歌晕晕乎乎地点点头，就这么从窗口里递进钱，拿到了一张带着余温的去鹿镇的汽车票，她把车票紧紧攥在手里，慢慢向大门走去，售票员纳闷地盯着她单薄的校服背影看了几眼，摇了摇头。
鹿镇的长途汽车上大多是背着大包小包回家的务工人员，秦歌蜷着身子坐在靠后的座位上，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凄凉，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第一次不告而别，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的……父母，她所谓的那个家，她承认自己的懦弱和畏缩，可是，在看到领养证的那个瞬间，短暂而巨大的惊愕之后，她唯一的念头就是逃避。
去哪里都不重要，只要离开吧，离得越远越好，也许，这一切就会像没有发生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噼噼啪啪竟然开始下起了雨，断断续续的雨线贴着车窗滑落，秦歌只觉得一阵湿冷的空气传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忽然开始想念家里的软床和被窝，可现在，她打量着眼前昏暗陌生的车厢，雨滴急促的拍打声，车轮飞快的摩擦声，和前面肆无忌惮的鼾声混合在一起，狠狠冲击着她的耳朵，让她瞬间陷入巨大的恐惧。
汽车又往前开了一段，慢慢放缓了速度，终于缓缓驶入了一个看上去颇为陈旧简陋的车站大门停了下来，众人纷纷从梦中惊醒，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背包下车，秦歌把背包背在胸前紧紧抱着，随着人流下了车，旁边立马围上来好几个人：“要打车要拼车去市里不？”“要不要住宿吃饭？24小时热水便宜的……”吵得她一阵阵晕眩。
其他乘客脚步匆匆，很快就没了踪影，秦歌茫然地四处张望，鹿镇汽车站很小，售票厅和候车厅里面零星没几个人。她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向一旁看上去挺热情面善的一个阿姨：“请问一下，从这里……转车去石城怎么走呀？”
“去石城啊？这个点怕是不一定有车了，我们这一天也就三班去石城的车。”阿姨边说边上下打量着秦歌，“学生娃啊？一个人这么晚去石城，很危险的呀！”
“我……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出来走走……”秦歌有些讪讪。
阿姨看着秦歌背着书包校服也没换的样子，心下也是猜到了几分：“跟家里闹矛盾偷偷跑出来了是吧？小姑娘胆子真大，这么晚你能去哪儿呀，要不上我们旅店住一晚上吧，空调热水都有，好好休息休息。”
“我……我没有身份证，也没有多少钱……”秦歌低声地说，心里一直在打鼓。
“算了算了，看你一个学生娃挺可怜的，身份证就不用了，算你最便宜的房费吧。”阿姨一边拉着她朝着车站门口走，一边低声说，“幸好你是遇到我，汽车站这边挺乱的，怎么敢一个人往外跑呢？我女儿跟你年纪差不多大，你家里人知道得多着急啊！”
秦歌不说话了，低下了头，心里突然有些赌气地想，你知道什么！
阿姨很是热心，带着秦歌拐了两条街，来到了一家看着门面不起眼，但还算干净整洁的小旅馆，跟前台低声说了几句，就让秦歌登记入住了。秦歌攥着钥匙打开房间门，单间虽是狭窄逼仄，但好歹比流落街头强多了。不禁对热心肠的阿姨生出了几分感激。
房间里没有钟表，秦歌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想起来手机临出门之前就被她关机了。她想了想，又放回了书包，坐在床边打开了电视，电视机式样已经很陈旧，信号也不太好，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台，秦歌百无聊赖地来回切换看了一会儿，发现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只好关了电视倒在床上。
从下午到晚上的颠簸让秦歌身心俱疲，困意慢慢包裹住她，但是她的大脑却异常活跃。此时此刻，家里人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发现她一直没回来，急得到处寻找？不，不，也许他们并不在意她的存在吧，毕竟只是领养的孩子，没有血缘关系，走了再领养一个就是了。可是，父母平时对她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吗？父亲总是笑眯眯地偷偷给她塞零花钱，母亲一天三顿不重样地给她做好吃的，自己一件外套穿好几年，给她买新衣服一点都不犹豫。结果，自己就这样偷偷跑了出来，连张便条都没有给他们留……不，但是他们一定会看到沙发上的证件，包括领养证，发现自己已经知道真相了，所以才会离开……
秦歌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慢慢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她感觉自己一直在迷雾中奔跑，分不清方向，前方影影绰绰，似乎有压抑的哭声，有绝望的叹息，有焦急的呼唤。一会儿，她忽然看到一张熟悉而憔悴的脸，是妈妈！她在低声地哭，爸爸在一旁安慰，眉头紧皱，瞬间却又被重重雾团阻隔，又过了一会儿，似乎又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有袁晓，有余鑫诚，竺立……他们一脸漠然地看着她，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秦歌感觉自己被困在了梦中，找不到出路。她又着急又绝望，父母的身影似乎又出现了，秦歌像是看到了救星般伸手一抓，扑了个空。她满头大汗地醒来，发现外面天已经大亮。整整一夜过去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愧疚感冲上心头，她几乎是扑到床边，从包里翻出手机，颤抖着按了开机键。
滴滴，滴滴，滴滴，不断地有短信提示铃响起，收件箱都快塞爆了。爸妈，袁晓，余鑫诚，竺立，班主任……足足上百条未读短信，秦歌还来不及看，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仔细看去，余鑫诚的名字在显示屏上不断跳跃。
秦歌深吸了一口气，心虚地，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接通键。
“秦歌？！是你吗？你是不是在鹿镇？！！”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第25章 最难风雨故人来
“我……是……”秦歌被余鑫诚嘶哑的声音中不加掩饰的慌乱和担忧怔住，一时没回过神，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老天爷！你真的在那里！”余鑫诚在那头气喘吁吁，声音却已经转为惊喜和安心，“你等等我，我现在立马买汽车票过去接你！你千万哪里都不要去，就在长途汽车站等着我！知道了吗？！”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鹿镇？”秦歌反应过来，忙不迭地问。
“你还好意思说！你都不知道我们昨晚一群人找你找得多辛苦！”余鑫诚怒气冲冲地说，“我说徒弟呀徒弟，你什么不好学，跟我哥学离家出走？！手机还关机，叔叔阿姨都快急疯了，阿姨都急火攻心进医院了！我们所有人，整整一晚上都没睡！你你你，你真是要气死师父呀！”
“我……对不起！”秦歌眼泪刷得流了出来，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一个赌气的举动，居然引发了这么惊天动地的后果。
“算了算了，你人没事就好。”余鑫诚想想都觉得心有余悸，一个小女孩大晚上不声不响坐长途汽车到一个陌生的小镇上过了一整夜，也不知道她这一晚上怎么熬过来，想到这里，他语气也软了下来，“你等下赶紧给秦叔叔打个电话报平安吧，他现在还在火车站找你呢！我等下就跟我哥还有班主任他们说一声，还有袁袁姐 ……哎阿姨您好，我要一张最近一班去鹿镇的票！秦歌，记得在长途汽车站等我！”
电话挂断了，余鑫诚在那头长长地吁了口气。昨天晚上他一回家就打开电脑，本来想再怂恿秦歌假期三天出去一起玩，没想到秦歌一直没有上线。他百无聊赖地上了会儿网，刚打算睡觉，班主任却给他打了电话，说秦歌到现在都没有回家，问他知不知道秦歌去哪里了。他一听就着急了，跟家人打个招呼就急急忙忙冲出门，路上给竺立打了个电话，两个人一起赶到秦歌家，才知道秦歌下午似乎回来了一趟，但很快又出门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手机一直关机打不通，他父母去公安局报警，却被告知失踪不到24小时，不予立案。现在秦爸爸去大街上继续找，秦妈妈在家坐立难安地等消息，看到竺立和余鑫诚，知道他们也没有任何秦歌的消息，一时急火攻心竟然晕过去了。
两个人急急忙忙地打120，把秦妈妈送进医院，班主任也赶过来了，让两个小伙子去帮忙一起先找秦歌，他留在医院等候消息。竺立和余鑫诚给秦爸爸打电话，三个人一合计，秦歌没有联系过任何亲戚或者朋友，多半有可能是住旅馆或者坐车去外地了。于是决定兵分三路，秦爸爸去火车站打听消息，余鑫诚去汽车站，竺立则发动了他的一些朋友，挨街挨户地去旅馆寻找。
余鑫诚半夜赶到汽车站，却是一无所获，汽车站早就关了门，里面只有零星等车的人在里面坐着打瞌睡，余鑫诚冲门卫比划了半天，门卫挠着头说，汽车站一天客流量很大，好像有见过那么几个年轻学生样的小姑娘，但实在记不清楚了，余鑫诚很是沮丧，回去和竺立一起继续挨个旅馆询问，一边不断地尝试给秦歌打电话发短信。直到天色发白，也没打听到一点消息，倒是快天亮的时候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说秦歌家邻居那边有人下午看到秦歌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踏上了家门口一辆公交车。他们连忙查了一下那趟公交，沿途经过火车站，终点站是长途汽车站。
一下子有了目标，几个人都振奋了起来，竺立想到自己之前离家出走的经历，忽然精神一震：“她会不会是去找袁晓了？除了咱们这些人，也就袁晓跟她关系最好了吧！”
“应该不会吧……但是也难说！”余鑫诚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跟竺立商量了一下，两个人便分别赶去了汽车站和火车站。
余鑫诚坐在汽车站的售票窗外等了好久，终于来了人，一番询问之后，卖票的阿姨眨巴两下眼睛，忽然一拍脑袋：“昨天晚上好像是有个穿校服，背书包，个子挺高的像个高中生的女孩子来买票，本来说要去石城的，票卖完了，我跟她说可以去鹿镇转车到石城，然后她就买了去鹿镇的票。我还奇怪呢，看着怯生生年纪那么小一个小姑娘，怎么一个人来买票坐汽车……”
有了新的线索，余鑫诚立马打起了精神，他试探着又掏出手机，按下了秦歌的号码，这次居然接通了！那头一接电话，余鑫诚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秦歌？！是你吗？你是不是在鹿镇？！！”
秦歌坐在鹿镇汽车站门口的台阶上发呆，眼圈还是红红的，脸上依稀是风干的泪痕。她刚刚跟爸爸和班主任打完了电话，爸爸的声音听上去憔悴了很多，仿佛一夜之间变老了。只是一个劲地在电话里重复让她赶紧回来，赶紧回家，有什么话回家好好说。班主任在电话里告诉她，妈妈的情况还算稳定，人也无大碍了，就是还没有清醒过来，让她以后千万不能再这么冲动鲁莽行事了，差点酿出大祸。
秦歌讷讷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内心无数次懊悔，为什么昨天晚上要不分青红皂白，赌气离家出走，还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害得妈妈住进医院，爸爸心急如焚，这么多人为了她担心牵挂，一晚上都没能睡觉。她只觉得自己任性又自私，如果，如果她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后果，她怎么也不会做出当时的举动。
手机铃声又响了，是袁晓打来的电话。
“秦秦……你还好吗？”袁晓的声音里止不住的担忧和紧张。
“嗯，我……我没事，对不起……”秦歌惭愧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事就好！”袁晓松了一口气，“竺立一大早给我打电话，说你失踪了，还说你有可能跑来找我了，我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打你手机还一直关机。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呀，你现在在哪里呢？”
“我……”面对袁晓的追问，秦歌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开不了口，她似乎明白了当时袁晓家里出事，却没有第一时间向她开口的感觉。有时候，面对身边最亲近的人的关心，即使内心已是遍体鳞伤，表面上却仍然选择了云淡风轻。
“我……那个，可能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人一下子有点紧张，想法偏激了点，就想着出去走走……对不起，让你们这么多人担心了。”秦歌努力寻找着措辞，“那个，我现在在鹿镇，等下我就会回家了，放心。”
“这样啊……那就好。”袁晓似乎听出了秦歌语气中的掩饰与为难，也就不再追问，“秦秦，以后真不能这样子了呀，听说阿姨都住院了。你心里如果再有压力，就给我打电话吧，我们还约好了明年D大见，我可是每天都等着你呢！”
“嗯……我知道，谢谢你。”秦歌眼角忍不住又湿了。
“快回去吧，到家了，再跟我说一声哦。”
“……好。”
挂了电话，秦歌却仍在想为什么她下意识对袁晓隐瞒了自己是被领养的事实。潜意识里，她的逃避或多或少，和袁晓也有些关系。秦歌记得，自己和袁晓自幼关系就极好，连生日都是一起过的，她还记得小时候最期盼的就是过生日这天，她和袁晓一起带着小皇冠，一起吹灭奶油蛋糕上的小蜡烛，四个大人在身后鼓掌，笑的那么灿烂欣慰。那时候，她总觉得她和袁晓的人生是一样的，她们一路齐头并进地成长，绽放出各自的光彩，可后来的桩桩件件，不知不觉，她们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秦歌苦笑了一下，袁晓虽然经历了父母离婚的变故，却因祸得福地去了S市，见识更加广阔，眼界更加深远，还顺利取得了D大的提前招生，拥有那么多人的喜欢……而自己，却像是被命运开了天大的玩笑，这样巨大的落差，让她忍不住感到自卑。自卑得想要离开，本能地想逃避着令她沮丧的人生。
余鑫诚老远看到了坐在台阶上发呆的秦歌，她手臂环抱着把自己圈起来，整个人显得格外渺小，余鑫诚原本又气又急，见到秦歌这样，却只剩下了心疼和难受，想必她一定是遇到了不太好的事情。余鑫诚想了想，先去隔壁买早点的阿婆餐车上买了点包子玉米和茶叶蛋，轻轻地走到秦歌身边坐下，递过去热气腾腾的食物：“早饭吃了吗？穿这么少坐在地上，容易着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