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案子为引,是她曾经做过的,针对一家3D打印企业的尽职调查。
一一点开,都是马良才在任期间通过的投资项目。
粗粗看上去没有太多关联,难为季延崇能把这些项目联系在一起。
七拐八绕的壳公司被卸下面纱,最终的控股股东都和马良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沈愉初越看脸色越凝重,再看向小孩的眼光简直肃然起敬,迫切追道:“这些离岸公司的股东信息,你是怎么扒皮出来的?”
“想知道?”眼尾一扬,掀出浅浅的得意。
沈愉初觉得他下一句就要提出些非分的条件了,立刻板住脸,“不想。”
季延崇无谓地耸下肩,假装失望。
沈愉初的冷淡只保持了一秒钟,再度震惊,长喟感叹道:“原来老马暗地里薅了源茂这么多羊毛。”
“嗯哼。”
沈愉初怎么看都觉得他欠兮兮的。
当然,作为一个成熟的都市女性,她下定决心不计较小男生的各种幼稚行为。
于是她沉着着一张脸,凝神分析,“孙宏达的事正在风口浪尖上,陈怀昌应该不会大张旗鼓处理马良才。”
“你想怎么处理?”季延崇盯着她的睫毛,突然发问。
“我?”沈愉初不可思议地一根手指指向自己,“我说了算吗?”
“对,你说了算。”
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像真的。
沈愉初深受鼓舞,“我觉得……就轻拿轻放吧,老马虽然人是烦了点,但也不是太坏——”
话还没说完,季延崇的不满已铺天盖地袭来,“为什么你一直在替马良才说话?”
沈愉初目瞪口呆,“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轻拿轻放?”季延崇攻击性爆炸地冷笑,“他想得美。”
沈愉初心累地呷了口咖啡,觉得口中这又酸又苦的滋味,和小孩子心性简直如出一辙。
“喂。”沈愉初叫住他,“十倍工资还算数吗?”
“算数。”
超前几步的男人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身大步走回来,语气僵直,“咖啡我买的。”
沈愉初近乎无语,“那我再买一杯还给你?”
季延崇深深看她一眼,迅雷不及夺走她手里的咖啡,就着杯口的口红印喝了一口,抿了下唇,挑剔地啧了下,“真难喝。”
做下判断,嫌弃地塞回她手中,转头就走。
耳垂烫了,隐隐发痒。
沈愉初在一轮接一轮的深呼吸中,跺碎了满地脆黄的落叶。
大少爷真病得不轻了,改天劝劝他早点找个医院入院治疗吧!
*
马良才的事,一天后,沈愉初在食堂听Ana讲了后续。
Ana神神秘秘端着餐盘坐到她旁边,抑制不住昂扬的情绪,“Amanda你知道吗!老马申请提前退休了!”
“啊?是吗?”沈愉初佯装讶然,手里握着的筷子配合地抖了抖。
“嗯嗯!”Ana用力点头,兴奋道:“你还不知道吧!一大早科林来找老马,在老马办公室里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俩人一起上去总裁办了,估计跟陈总聊了,不知道聊了什么,反正下来就说要退休了。”
沈愉初做惊讶状,“是这样吗?啊真不可思议啊。”
Ana狐疑地看她,“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
沈愉初深深觉得她很有必要向季延崇进修一下装样儿的艺术。
她立刻摆出严肃脸,“我是太惊讶了,以至于说不出话。”
Ana想了想,好像也说得过去,便没再追究,转而说起打工人最关心的事,“哎,对了,你们部门的季度奖发了吗?”
沈愉初摇头,“还没。”
Ana苦兮兮地狠咬一块牛肉粒,嚼筷子嚼得嘎吱嘎吱响,“最近在Lyn手下受的委屈太多了,等发了季度奖,我要去黄小姐的私房菜大吃一顿泄愤!”
周明端着餐盘过来,坐到俩人对面,正听到个末尾,好奇问道:“黄小姐的私房菜是什么?”
“你们都不知道吗?新开的网红店,主打创意菜,每天超多人排队。”
说着,Ana点开点评软件给他们看。
照片里排队的人乌泱泱望不到头,四位数的人均消费额赫然在目。
隔壁桌拼桌的同事嗤了声,“你现在去就没人排了。”
Ana诧异道:“为什么?”
“新闻都曝光啦!他们家为了营造生意很火爆的假象,专门雇人排队的,两百一天呢。”
Ana追问:“那到底好吃吗?”
那同事是受过伤害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特别难吃!别看点评软件上那些大V软广,在微博上搜一搜,全是吐槽又贵又难吃的。”
Ana赶紧低下头去搜,粗扫过去全是吐槽,不免垂头丧气,“啊……还真是啊……”
沈愉初安慰地拍拍她,“别难过,就当又省一笔钱了,买件新衣服吧。”
桌上的同事们就着话题聊了起来,“黄小姐的私房菜真是挺难吃的,和黄氏餐饮一贯的水准不符啊。”
“黄氏餐饮又是什么?”
“一家餐饮公司,我们常见的好几家连锁餐厅都是黄氏旗下的。”
说着就报了几个名字,都是耳熟的饭店,引得大家连连点头。
“黄龙饭店是最早的一家,我爸妈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就开了。昨天我妈还跟我吐槽,说越做越难吃,还越来越贵。”
本地人大多都吃过黄龙饭店,一时都不免为老板丢掉初心而欷歔。
有人刚来,插话道:“你们不知道吗,黄氏最近倒大霉了。你们说的那几家餐厅全停业了。”
“为什么啊?”
“原因多了去了,消防设施不合格、卫生许可证到期未换领,还涉嫌偷税漏税。”
“全都关了,是得罪人,被盯着举报了吧?”
“就算是,也是因为自身做得不合格呀。”
“那倒是,还是应该规范经营。”
“对对,我昨晚看新闻曝光黄龙饭店的后厨,太脏了!天哪我一想到那个画面都要,呕——”
谴责黄氏餐饮的话题终了,桌上又兜兜转转回打工人本命话题,“季度奖能早点发就好了。”
“我岳父岳母前后脚住院了,住院费一大笔,我盼着季度奖救急呢!”
“我也是,我女儿有好几个兴趣班都到期了,天天等着发季度奖交学费。”
“不知道年终奖有多少。要是还不错的话,我就把现在的房子卖了,添点钱置换一套大一点的,我爸妈今年退休了,想把二老接来一起住。”
……
沈愉初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家的期许其实很朴实,囿于小小格子间,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就盼望着季末年末的一点奖金。
而当他们满怀期待畅想如何花掉奖金的时候,完全不知有人正在暗地里筹划摧毁他们赖以生存的源茂。
可是这能怪季延崇吗?
沈愉初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思考怪圈。
季延崇只不过是抓出了被高管们藏匿起来的阴暗,曝晒在阳光下,让高管们自食其果受到应有的制裁罢了。
但,事实就是,不管他本意如何,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覆巢之下无完卵。
孙宏达等人被请走“协助调查”的消息爆出的当天,源茂股价直接跌停,即便源茂尚未发出官方公告,再开板后依旧一路暴跌,昨日盘中最大跌幅超过了6%。
市值蒸发只是个开始。
源茂实在太大了,太多太多的人会因为源茂坍塌而失去养家糊口的来源。
对季延崇来说,源茂只是一个聊以消遣的游戏。
但对源茂的普通员工来说,源茂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基础。
她明白,再多的普通员工,都不会存在在季延崇的考虑之中。
不需要共情,她本来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她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趁着午休还没结束,沈愉初找了个机会把季延崇叫了出来,【老地方见。】
发完都唾弃自己。
那条梧桐小路上也就见过一次,怎么就成老地方了。
算了算了,眼见午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踩着高跟鞋噔噔蹬蹬往楼下跑。
季延崇已经等在那里了,不知无意还是故技重施,又递给她一杯咖啡。
沈愉初上过当了,没接。
季延崇也不勉强,收回去,“什么事?”
为了让他答应,就要把条件开得有诚意一点。
至少听上去有诚意。
“我帮你把陈怀昌拉下台,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但话刚出口,她就警惕补充,“违法的不行。违反公序良俗的也不行。”
他眼神聚焦的时间好像有点长。
沉默的时间好像更长。
大概过了一辈子,季延崇才慢慢的、服气的、尤其老套的,对她竖起拇指,因为气到极致而变得有气无力。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让你,对陈怀昌,做违反公序良俗的事。”
沈愉初在他受挫的眼睫里尝到了心虚。
怎么办,明明是她有求于人。
心里已经打起了鼓,可是多年职业惯性使她没有选择退让,强势道:“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会遵守公序良俗的人。”
“我的确不是,但我不会让——”季延崇掀起眼皮深远望她一眼,叹了口气,“算了。”
这下沈愉初真的心虚了。
不过,也不能怪她把他揣测得太坏吧,想想他一直做的事情,她只不过是合理揣度。
合理揣度。对,没错。
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踮了起脚,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条件是什么?”他别开眼睛,面无情绪扑克脸。
该谈判了,其他情绪都可以暂且放一边。
沈愉初挺直腰背,重落地面,“你要保证普通员工的待遇不受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