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品店的纸袋,折角硬挺,放上后座时不小心戳到手肘,隔着衣服也划出一道白痕。
沈愉初轻轻“嘶”了声,卷起衣袖,破了薄薄一层皮,没出血,但火辣辣的疼。
她沉声截断,语速加快,“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出她清淡语气下的不耐烦,沈文军敛住声,一遭大喘气,换了话题,“你妈说,你给她说你找到新男朋友了?”
沈愉初犹豫了下。
由不得她不犹豫,季延崇和她的关系,怎么可能称之为“男朋友”。
“初初?”
沈愉初回过神,轻微吸一口气,进得满鼻呛人汽油味。
“是。”
顿了顿,她说。
沈文军似看穿她的迟疑,重重叹了口气,“我当时一听就想,你肯定是怕你妈生气骗她的。你都快三十岁了,对象哪能好找呢。”
早高峰,车堵得厉害,一辆一辆小车淤塞在路口,限制住一个又一个铁框中的人。
不耐烦的滴滴叭叭一声迭一声,你比我叫得高,我比你响得长。
沈愉初看着前方数不清的红色刹车灯亮,一时如鲠在喉。
沈文军试探着劝道:“其实爸爸觉得,小申的条件真的很不错了,一表人才,又有文化,你要不要再试试——”
“我就跟你们说说跳槽的事。就这样吧爸,我马上要上班了。”沈愉初听不下去,敷衍应了两声便挂断。
“砰——”一声,前车擦挂,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下了车,扯着嗓子对骂起来。
一时间,叫嚣声,喇叭声,围观车辆的起哄声,交汇一处,似锣鼓漫天。
“师傅,靠边停一下。”焦躁地瞥了眼表盘,沈愉初决定去搭地铁。
艰难从蒸肉罐头似的地铁车厢挤出来,通往源茂的地下通道里,前后左右都是人,化身一片机械浮萍,随着人浪随波逐流。
大办公区域里异常热闹,人里三外三地涌在一起。
“怎么了?”沈愉初走过去。
边上的姑娘捧着一个精致礼品盒,乐呵呵地说:“钟董太太回国了,给大家分礼物呢。”
话音刚落,饶嘉淑从人群的缝隙看过来。
油亮的黑发精致地盘起,一根碎发都没落,脖子上一圈莹白的珍珠项链,淡金色粗花呢的套装里金线闪闪。
“哇,你长得太漂亮了!”饶嘉淑捂嘴惊叹着,笑眯眯的,亲切上来牵住沈愉初的手。
得知她是市场二部的经理,饶嘉淑更是赞不绝口,又是内外兼修,又是才貌双全,一口一个合眼缘,拉着她半天不愿松开。
小职员时期,沈愉初收过饶嘉淑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饼干、巧克力。
现在升职了,伴手礼变成某奢侈品牌的钱夹,醒目挑眼的桃粉色,硕大醒目的金色LOGO熠熠发光。
*
傍晚,沈愉初下楼去便利店,打算随便买点关东煮凑合对付掉晚饭。
她绕过一排货品架。
打过一次照面的季老爷子助理,行踪莫测冒出头来,“沈经理,季老先生在等您。”
沈愉初停下,视线从不远处咕嘟咕嘟冒泡的酱油色汤汁上移开,“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助理怔了下,“季老先生不是很方便。”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方便的时候再谈。”她疏淡地笑了笑,作为碰面的结尾。
那人大概是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一瞬间都惊了,半晌扔下一句“您稍等”,跑出去请示。
沈愉初走到柜台前。
等她点单完毕,助理抱着一个黑色文件夹回来,“季老先生请您先过目这份协议。”
刚盛出的关东煮,冒着滚滚白热气,即便加了隔热杯垫也极烫手,仅仅握了几秒钟,指腹就泛起了浅浅的红。
沈愉初不愿为难同为打工人的助理,纸杯左手换右手的倒着,眼神示意他到就餐座位那边谈。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婚前协议这种东西,实在是新奇。
一目十行扫视完毕,合上文件夹,放在一边。
她吹了吹纸杯上的热气,竹签挑起熟透的白萝卜,抬在嘴边吹凉。
坐在对面的助理见她一言不发自顾自吃起来,震惊之余只能主动发问:“对于这份协议,您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沈愉初咬下一口,汤汁爆出,烫得唇舌发麻。
“好的,请稍等。”助理拿起文件夹起身,推开玻璃门走出去。
伴随着店员下一句有气无力懒洋洋的“欢迎光临”,再回来的人阵仗颇大。
拐杖上巨大的龙头雕刻出现在眼前。
季老爷子今天换了一身暗青色的唐装,和正容亢色的神情似同根同源。
还是那样施舍般的语气,“既然你没有问题,那我就默认,你对我们开出的条件很满意。”
“问题其实是有的。”沈愉初折起纸巾擦了擦嘴角,“不知道您是在找孙媳妇,还是在招职业经理人呢?”
季老爷子冷笑一声,“沈经理说笑了,职业经理人可开不到这个价位。”
凌厉眼神一指,助理忙上前来翻开协议,纸张哗哗作响。
“您说笑了。”沈愉初也不带内容地笑笑,“时代不同了,现在这种价位放出去,猎头都未必愿意接这笔生意。”
毫不留情面,便是在暗指老爷子跟不上时代了。
这大概是她从季延崇身上获得的成长,即使面对对自己年龄阅历全方位压制的人,但气场也可以分毫不露怯。
她话语里分明不含半点嘲讽,却无端令听者有意,似是让季老爷子该退休退休,过清闲日子就算了,少再插手。
季老爷子面色陡然一凛,眼底讥鄙倾出,“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们年轻人心气高,不愿意也罢。只是源茂不需要你这种心不齐的人,心大了尽管出去,试试有没有公司愿意招你。”
沈愉初简直要笑出来,手里的竹签并列插回纸杯里,慢慢笑着说:“我发现您和陈怀昌真是一扇门里出来的一家人。几年前,陈怀昌也对我用过这一招。”
指尖放回上衣口袋里,摩挲了下徐宁的名片。
“那时候我确实不得不妥协了。”
那串电话号码一天内看过无数次,几乎可以倒背下来。
“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心中最后的一丝游疑如大梦初醒,照出眼前一条笔直清晰的大路。
沈愉初灿然笑了,“我不会再受你们摆布了。”
第62章
不带分毫犹豫, 沈愉初拨通徐宁的电话。
徐宁在应酬里分不开身,电话里将见面约在半夜,一家安静的清吧里。
沈愉初如约赴约。
徐宁已经到了, 一个风风火火的爽朗女人, 先仰头豪气灌了一大扎酒吧的自酿啤酒解渴,才跟沈愉初一人一杯贵腐对坐。
第一个问题便直奔主题, “季家肯放你走吗?”
沈愉初没有直接回答, 抿了下唇,反问道:“如果您觉得季家不会放我,为什么会主动向我提议呢?”
徐宁哈哈笑了,“源茂现在的情况,可不太像是司机没经验所以一直走错路。怎么说呢,照我看来, 更像是, 司机明知道哪里有沟, 偏偏要把车往沟里开。”
意思说得很明白,季延崇在把源茂往万劫不复的火坑里推。
源茂早晚要倒, 季家早晚要垮, 没有人能一直限制住沈愉初。
沈愉初端起细长高脚酒杯, 低头抿了一口。
酒刚从冰桶里拿出来,冰凉的口感中和了过分的甜,入口丝滑。
徐宁是局外人, 都能看出来, 那季老爷子一定也知道了。
难怪季老爷子会亲自来拉拢她,想用她牵制住季延崇才是真。
“不过。”徐宁话锋一转,“我能在事后承担季家人的怒火已经很不容易了,许可证就不要让我去要了吧。”
沈愉初听懂了。
如果她能成功为徐宁所用, 徐宁才答应为她提供庇护。
但若是沈愉初连离开源茂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徐宁自然也不愿意白白惹怒季家。
商人的利益权衡,沈愉初并不怪徐宁。
事实上,徐宁能为她提供逃离的出口,她已很是感激。
“好。”
沈愉初郑重颔首。
*
从酒吧出来,沈愉初径直去了上弘路一号。
她站在小区门口的大遮阳伞下给季延崇打电话,“你在哪里?”
他是过了一会儿才接起,对她主动打电话的举动明显感到有些意外,“我在邻市,怎么了?”
沈愉初抬眼瞟了眼精致高耸的富丽堂皇,楼内的灯火比月光还要亮几分,“我在你家楼下。”
电话里传来悉悉簇蔟的响动,脚步声、衣料摩擦声,他似乎在往外走。
不一会儿走到室外,门关闭的闷响声之后,听筒被吹出呼呼的风声,“我现在回去,你先回家,我到了去找你。”
“没关系,我等你。”沈愉初静了下,声音轻淡得快听不见,“我有话想和你说。”
而后漫长的停顿,让沈愉初数度以为通话已经停止。
重重的风响,一下一下撞上她的耳膜。
那头呼吸突然变得粗沉,连同嗓音一道沉闷。
“一定要说?”
他知道。
原来他是知道的,她要说什么。
鼻尖发酸,沈愉初喉头哽住,一下答不上话。
反倒是季延崇先开口了,应机立断开门密码报给她,“你先上去,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
*
空无一人的大宅,灯光全然熄灭,紧闭的窗帘尽数隔开窗外的人间烟火,比上回还要显得寂凉几分。
沈愉初将所有灯打开,把清洗护理后的礼服挂进衣帽间里。
一整间衣帽间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沈愉初顺手扫过,荡出一道无言的波纹。
当然不是他扮演李延山时穿的那些料子,质地精良剪裁考究,完美地被包在防尘袋中,一尘不染不见皱褶,没有半点烟火气。
没有参观的欲望,简单清洗后,沈愉初爬上床。
床铺上尽是他的味道,很浅,很淡,但无孔不入。
她在熟悉的气味里很快睡着,做了很多记不清的梦,很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