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走到成蔚开过的车面前。他的脚步声很沉重。他皱着眉头,前后打量,神情专注,仿佛这旧车是一件刚刚出土,等待鉴定的古董。
“你是那女司机的老公吗?”田师傅问。
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要急着修好开走啊?”
依然不回答。
田师傅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继续忙活自己的,懒得管他了。
男子转过身,走到车间外。除了左侧十数米外一家早餐馆门口挤了一些人之外,整条街道都很冷清。车道上,每半分钟可能只有两、三辆车经过。无怪乎老田修车铺的铝制招牌已经十多年没换过了。男子又回到车间里,抬起手,一把拉下车间闸门。唰地一声,车间里顿时黑下来,只有上方的狭窄窗户透进黯淡的光线。
“你干嘛!?”老田扔下手中的活,蹭地站直了。
“我要你做一件事。”男子平静地说。“把那辆车拆了。要拆到什么程度,我会告诉你的。”
在这一刻,田师傅并未意识到男子这要求的特殊性。受之前心中推测的影响,他还是觉得这男子是女司机派来找茬的。
“兄弟,你老婆到底是让你干嘛来了?我对你已经够讲礼了啊,我老田也不是好惹的……”
从男子进来之前,田师傅的年轻帮工就一直躺在另一辆车的下方修理底盘,并没注意发生了什么。现在,帮工才觉得不对劲了,脚底一蹬,把身体随着汽修躺板一同推出来,说:“一大早谁把闸门给关了——”
昏暗的车间中,男子强壮的身体像顺着泥浆滚动的巨石一般,朝前猛一踏步,穿着鳄鱼皮鞋的右脚跟朝帮工的面部踩了下去。帮工只知道有黑影瞬间覆盖自己,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田师傅听见了脸颊、牙床被踩碎,脱落的牙齿嵌进舌头的声音,浑身猛地一颤。这一颤过后,他几乎瞬间流出了蒸桑拿一般的汗量。
男子又扭转了一下脚踝,然后说:
“能开工了吧?”
在停车场的破墙边,成蔚和压制在她身上的陌生女子,正短暂地僵持着。若从空中看来,她们像两只重叠在一起,疲劳得不想动弹的小蚂蚁。
成蔚的心快要跳出胸腔。这一刻的极致慌乱仿佛反而让时间变慢了,她反常地注意到女子后方高远的灰蓝色天空,如精心准备的广角特写一般反衬出女子密实漆黑但分杈明显的头发轮廓。在又阔又深的黑眼圈包围之中,她的眼瞳闪烁着一种不服输的光芒,但维持这种不服输的印象似乎耗尽了她的精力,让她缺乏水分的干薄嘴唇不住地颤抖。双方离得很近,成蔚感觉到对方充满疲劳感的呼吸,落在自己的鼻梁上。事实上对方手腕的力量并不那么强,但成蔚想,如果对方是一个能果断朝着车胎刺一刀的人,那么还是不要立刻贸然进行过于激烈的反抗。
对方看了看成蔚左手腕上的手铐。
“这是怎么弄的?”
“你……你是谁?”成蔚反问。
“是那个姓胡的给你戴上去的?是他吗?他对你做什么了?”
“放开我。”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开你。你是他什么人?”
“……我算是他女朋友。但是————”
“那你和他睡过了?”
“你刚刚才说过会放开我!”
女子沉默片刻,放开了按住成蔚的手,慢慢站起来。成蔚随之起身,但是她还没站直的时候,对方紧紧抓住了垂向地面的那一半铐环,用意很明显:不想让成蔚跑掉。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女子没有回答,也就是至少没有否认跟踪这件事。自从站起来之后,她的神情就有些恍惚。她上下打量的眼神让成蔚觉得不舒服,仿佛自己是一件悬挂在衣柜深处的陈旧晚礼裙,此刻正在被评判是不是该立刻扔掉。
“只有你一个人?他呢?”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最好在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想离开他,我真的不认识你,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跟踪我。”
“你有多了解胡仕杰这个人?”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没那么长。我要是一开始就很了解他,那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成蔚晃了晃手腕。手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身上有没有烧伤?”
“什么?”
“这里,”女子指了一下自己的右大腿内侧,“他这里有没有烧伤?”
“烧……”成蔚停顿片刻,继续说。“他这里是有疤痕。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烧伤。他说是因为车祸,动了手术,植过皮。”
有一瞬间,由于十分质疑成蔚的答案,女子的眼神变得凶狠;不过这强撑起来的凶狠立刻就如薄冰一般碎裂了。
“我……我叫……杨甄。”她低下头,轻声说出这句话,就好像回忆姓名是一件很难的事。
“嗯,我听见了,杨甄。我叫成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