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么做的时候,庄延知道自己承担着风险。有两种情况很可能会发生。一种情况是胡仕杰逃跑了,没有在预定地点等待他。这倒不算最糟糕的结果。另一种情况是胡仕杰逃跑了,并且叫了帮手,转回来打埋伏。这就很麻烦了。庄延认为胡仕杰不可能有时间从山下找来帮手,又回到山上;但正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他才在纸条上强调“一个人”。
“警察同志,”等不到庄延接话,胡仕杰又开口,“您是要把那两个犯罪分子和他们背后的人一网打尽,对不对?”
庄延想,这家伙,仅仅“翻供”还不够,竟然还反过来套我的口风。总之,现在没有时间和胡仕杰嚼舌头。他转过去,继续对成蔚说:“吃一口吧。一定要吃。”
成蔚皱眉,轻轻地咬了一个角。她的舌头缺乏味觉,只感觉高粘性的巧克力涂层凝结在了舌头和牙龈之间。这块士力架,突然让她回想起拍戏时为了保持体重,在午餐时间坐到布景角落,掏出的一支坚果棒。那天其实她没吃上坚果棒,因为男主演赵老师兴致勃勃地邀请大家点小炒拼桌,她也只能迎过去。当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把士力架握在手中了。虽然脑子里觉得,哪怕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这东西还是甜得过分,但此时这样的“过分”恰好是她的胃部所需。吃完之后,她终于觉得在冰冷的腹部深处,总算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开始有丝丝热气循环。
“我这还有。还要吗?”庄延说。
成蔚摇了摇头。
“不能丢在地上。”庄延把糖纸收回自己手中,挤压成小球,然后站直了。“你能自己站起来吗?”
成蔚把手放在膝盖上,撑起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关节还是顶用的,但是关节之间的肉体就像浸了水的绒线团,好不容易才扶着树干站起来。
“你们肯定有很多话想问我,但我现在只能说一件事:还没有到可以放轻松的时候,他们俩随时都有可能找上门。所以你们还是要跟着我继续往山里走一段,直到太阳下山才能休息。如果不跟着我走,你们一定会迷路,或者又碰上那两个人,那就死定了。听明白了吗?”
成蔚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下山?”胡仕杰问。
“不能走常用的路。我们等到天黑了,休息一段时间,再绕道下山。胡仕杰,我给你指方向,你走最前面。我没有让你停,你就别停。既然你完全是无辜的,就不要瞎跑,那样只会显得你很有嫌疑。我殿后,万一有人追上来了我可以最快发现。成蔚你走中间。没问题吧?”
“你看她这样子,能走得动吗?”胡仕杰转向成蔚,继续说。“要不要我背你?”
成蔚不想回答,低着头,朝前走。庄延对胡仕杰使了一个略凶狠的眼神,催促胡仕杰排到队伍最前面去。
他们就这样在山林中前行,速度并不快。成蔚并不希望自己被看作累赘,每走三、五步,都努力跨出一个稍大的步伐。但她也不愿意跨得太远,因为这会拉近她和胡仕杰背脊之间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胡仕杰不时回头,还略微放慢了脚步。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些什么,无非什么担心你、感觉怎么样、总算有一件高兴的事(因为看见你)之类。之所以断断续续,不是因为他说得不清楚,而是因为成蔚主动拒绝接收胡仕杰发出的讯号。她把视线放得很低,最多只能看见胡仕杰的小腿肚,耳朵尽力捕捉着脚下落叶、树枝的声响,把它们放大成一种能遮蔽胡仕杰的白噪音。
成蔚在脑中拼出了事件的大致面貌:如庄延所说,胡仕杰是一名毒贩。讽刺的是,结合两人在一起时的日常经验,恰恰可以推断他在这一行里称得上有地位,无需在昏暗的街巷或者夜场中主动兜售,所以成蔚才没有发现过任何蛛丝马迹。胡仕杰的正经“产业”,也许其实根本就是副业。他惹上了黑道中的死对头,而对方想从他手中抢走某种东西;既然她是胡仕杰逃跑的配偶,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了目标。而庄延,则是警方的卧底,他就一开始就打入了要对付胡仕杰的黑道——
成蔚暂时不想再深究下去了。越思考,越心跳加速,从而导致依然虚弱的她步履艰难。她不害怕走在自己背后的庄延,虽然在这一刻,她还无法真正信任他。比起恐惧,现在更加剧她精神疲劳的情感,是沮丧。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生活在一个足够无耻的谎言之中了;意识到胡仕杰对她的拘束绝不是爱情的那一刻,自然令她痛苦,但也有解脱之感。但是现在,她简直弄不明白,自己牵扯上的这一切,到底算是什么。阴谋?骗局?从过往的人生之中,完全找不出合适的定义。而沮丧,导致了更多自我疑问:难道其实是我做错了什么?难道这是我应得的?
毒品,杀人犯,卧底,以及它们牵扯的所有一切,成蔚现在都不想去考虑。这些可怕概念代表的恶毒事件的确在她生活中发生了,但她还没有实在感,就好像那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的海啸。只有那手铐的触感依然是真实的。你们在我手上咬了这么久。我累了。你们也该累了吧?在这一刻,庄延和胡仕杰最关心的问题,成蔚都不关心。她只是想解脱,想离开。
天色昏暗下来。在夕阳时分短暂染上黄金色的树冠,如今在寒风中摇摆、抖索着,像一群群中了冷枪的野兽。
吴桑白和翁庆坐在车中。车子没有发动,但是吴桑白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翁庆的右手挂在车窗外。
“走吧,”吴桑白盯着前方说,“先回缅甸。你不用再帮我了,你该去哪去哪。我叫一些人再过来一趟。”
“什么意思?”翁庆说。“你这就不想干了?”
“这一次是我的责任。我太相信‘亮宇’了。说实话,我很没面子。所以剩下的我自己来吧。你放心,承诺的分红,我还是会给你一半。”
“是谁把‘亮宇’介绍给你的?”
“吴顺雁。”
“那首先是他的问题。”
“你什么意思?”吴桑白转向翁庆。“顺雁老爷,他不可能有问题。”
“你连我的话都听不懂了?督司令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吴顺雁就在为他干活了,当然不是叛徒,更不可能是卧底。我的意思是,你来处理这件事,吴顺雁根本不看好或者不关心,随便给你拉了一个名字。既然是吴顺雁手下的,你也不方便……”
“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吴桑白打断了翁庆。“顺雁老爷一直觉得是我抢了他儿子的位置。他未必知道‘亮宇’有问题,说不定他连这臭小子的长相都记不住。偏偏就因为是这样,所以既然出了问题,那只能我自己解决,不能让你继续掺和。”
“我回去的话,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姓胡的笔记本电脑还在我手上,还有手机,还有那个女人的随身物品……还可以再把屋子搜一遍。总之,现在盲目去追,反而是中了对方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