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跟踪他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一五一十都说给我听。”胡仕杰说。
胡仕杰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但他的焦躁已经快到极限。越愤怒,后脑就越放肆地疼痛起来。那是在山中被成蔚用木棍抽打的位置。缝了八针。自从她半夜逃走,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就连自己凭着运气摆脱督司令手下的追杀,从山里逃出来,这性命攸关的事似乎也不值得庆祝。
他听完了这名部下的讲述,立刻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除了他,还有两个女人?”
“两个,个头差不多,高一点的带着草帽和墨镜……虽然看不清,但我觉得带墨镜的应该是成小姐。”
“你确定她们是走一块的?”
“肯定是,上缆车之前我就看见了,三个人肯定互相认识。”
“有没有听见她们说些什么?”
“这倒没有。”
胡仕杰差点笑出声来。又一个女人。为什么会牵扯到第三个人,他毫无头绪。现在能确定的是,光抓回成蔚,以及刚刚中弹,尚不知道名字的男人,事情仍不会结束,因为很可能又多了一个知情者。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他十分放不下心的事情。
没人知道督司令的两个手下在哪里。他本想调动人手搜山,但实在没法两头顾。
他的人手不够了,并且还在持续减少。今早,突然有一个心腹联系不上了。联想到去向不明、杀人不眨眼的人,很可能还在这城市里的某个地方,这让胡仕杰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没有理由会认为,这两人已经放弃了追踪。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胡仕杰现在腹背受敌。
他沉默了一阵子。属下呆呆地等待他下达新的命令。他看着远处的山,那些远古时代就见过海洋、见过雷电的岩石,恍惚间突然觉得它们又一次在呼唤着、引导着他通过逃离来获得一次新的人生。很多年以前,他曾经这么做过。为什么不能再来一次?荒山野岭,容得下无数的秘密。
重来,当然不可能——
庄延凭着对计划的信任而行动。当他还在警校的时候,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有人因此觉得他过于倔强、缺乏弹性,但至今没有人能说服他改变脾性。
就像现在。他右臂中弹了。这完全是一个意外事件。他的计划是跳到平台上,沿着支架爬下去,进入山谷,再想办法和成蔚杨甄汇合。在中这一枪之前,计划都算顺利。现在中弹了,并不是一个变更计划的足够理由。他知道是站在缆车站边缘的胡仕杰开的枪。如果可以,他希望能阻止胡仕杰继续开枪;既然做不到这一点,就只能遵照计划行事,往下爬。
他不是第一次中弹。若论疼痛程度,手臂中弹,还不至于让有经验的他满地打滚无法行动,至少远不如肌肉断裂来得痛苦。幸运的是胡仕杰使用的子弹穿透力不强,也没有触及大血管,出血不多,这样就避免了在往下爬的过程中因眼前发黑,大脑眩晕而摔落。为了方便维修,索道支柱虽无梯子,但是有非常适合攀爬的扶手。他坐下来,挪动到平台边缘,慢慢地把身体朝下放。他脚掌踩踏到了扶手,深呼吸,让右臂停留在平台边缘承受体重,再把依然能自由行动过的左手放下去,抓住扶手。这个过程不到十秒钟,但他疼痛难忍,仿佛右臂以伤口为中心,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要从里面钻出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判断右手掌无法握紧,所以必须先把左手放下去,由它先抓住扶手,承担整个身体的重量。事实证明这判断是对的,但这片刻的剧痛令他呼吸困难,在一连串动作完成后,已满头冷汗。
右手仿佛不存在一样,无力地悬挂着。他仅凭左手和双腿,下降到地面上。落地之后,才发觉山谷中树林的高大程度,超过在半空中俯视的印象,庄延几乎觉得自己是从黄昏的前奏,滑进了黑夜的休止符。他脱下外套,用刀子割下一边的袖子,一边用膝盖压着、一边牙齿咬着,用它绑紧伤口上方的血管,防止进一步出血。现在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看了看周围。他对这山谷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地标,能帮助他找到前往大磨村的方向。除了造索道、架支柱那时候,这山谷似乎也没见过别的人来往,所以完整地保存着一种迷宫般的气质。索性抬头,还能在密密层层的树冠之间辨认出索道,只要延着它的方向,至少能走到和成蔚杨甄分别时的山脚下。
于是庄延迈开步子。
天黑得比预想中更快。这令庄延紧张,因为他怀疑,也许这是他流血过多所产生的错觉。十余分钟之后,庄延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走到了山脚下,但眼前仍然是一片密林。他抬头,天空中的树冠之后,已看不见索道。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迷茫间跑错了方向。他努力回忆、在脑中形象化大磨村的相对位置,却像要强行把一摊泥水塑成铜像一般,只不过是让徒劳行事所滋生的无力感,以更快的速度污染大脑。他开始心烦气躁。
天更黑了。庄延突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背后一片冰冷,右臂更冷,眼球中血丝充盈。他迷惑不已,明明是在一路奔走,为什么会突然躺下?迷惑间,另一个影像、触感闯进大脑:他看见自己闭着眼睛,靠在树上。他明白过来:他数度暂时失去了意识,然后又立刻醒来。在这样断断续续、反复的瞬间沉眠又苏醒的过程中,他失去了方向。看来,他低估了伤势,以及体力的消耗。成蔚、杨甄如今正在经历什么,他一无所知,也无法推测;一想到这一点,他胸中的烦闷渐渐转化成无法排遣的愤怒。他突然想起杨甄说的话,关于他选择在这种时候对成蔚动心,是一件多么蠢的事情。无法反驳。
眼前的树木、乱石越来越同质化,其中更远一些的,则混合成了一团辨不清形状的黑影。庄延不知应当往哪里走,但是脚停不下来。只有停下来这件事是不允许的。他经过了数不清的树木,渐渐觉得每一颗树后面,都生出一个人的影子,与他同行。有的影子甚至在前方的树木中,等着拦截他的去路。他听见了这些影子的低语,它们的摩拳擦掌。有几次,这些身影变得相当真实,庄延能感觉到它们的鼻息吹在自己的身体上,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发出黯淡的光。
当这些无形的恐惧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庄延突然脖子后一凉,汗毛倒竖。他站在原地,前后、左右张望。
树后的人影似乎在慢慢朝他接近。他仿佛觉得有一根针扎在大脑中央,而他整个人重新变成了惧怕黑暗的孩童。这些人影看起来都那么熟悉,它们全都是他生命中某些人的空洞、冰冷的模具。
有一只手搭在庄延的肩上。庄延猛地回过身。没有人。
“……王明晖?”
庄延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在大脑里,还是在嘴上说出了这个名字。
这密林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口。黑暗马上就要覆盖庄延,但他还没有准备好。
庄延闭上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眼前是灰白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