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达已经第一时间送她去了医院,医生替她包扎好,是她越想越委屈,打着石膏都要坐船来市区,说是要投奔儿子女儿,以后再不回明月岛了。
坐船的时候,她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得罪了人。人家故意报复她,在下船的时候偷偷推了她一下。她一个站不稳,又摔一跤,本来只是左手骨裂,现在右手也骨裂了。
幸好方斯那天不用上法庭,马上开车去码头,把王露送去了医院。
医生说要留院观察一周。跟王露同病房的两个病人可就倒了霉了,本来住院是为了养病,可王露一住进去,天天在她们耳边聒噪,搞得她们头大心烦,不但不能养病,反而还添病了呢!
唐栗决定去看看王露,怎么说都是亲戚,明知她住院都不去看看,过意不去。
唐栗跟方文虽然都在市区工作,但平时很少见面,原因无他,就是忙。方文所在的公司并非实行996,不过也差不多,加班是常事,方文这个月就连续加班两礼拜了。王露住院,她要去医院探病,就得牺牲跟男朋友共进晚餐的甜蜜时光。
下午四点的太阳仍然毒辣,走出空调房,撑伞在树荫下行走,仅几分钟就有汗流浃背的感觉,匆匆走下长长楼梯,进入地铁站,重新感受到冷气的包围,才稍稍舒服些。可惜,地铁站的冷气,带给人的除了凉快,还有许多种复杂气味,男人女人的香水味、汗味、鞋子皮包的气味……幸而这时的地铁车厢比较空,这些气味并不太明显,周围也没有什么噪音,唐栗略略歪着头,还是能听清楚坐在旁边的方文的抱怨。
短短几个站十几分钟的时间,方文把唐栗当树洞,各种工作的烦恼都往里倒。
“我现在这间公司啊,烦死了!老是要加班,这个月我几乎天天都加班!今晚又要……新进来的几个人,就是学历高,工作能力几乎没有,什么都不会,主管还要我教他们,说要老人带新人……新上任的经理又不是好惹的,动不动就开会骂人,人家辛辛苦苦做了几天的策划案,她一句不行,就要人家从头来过……”
唐栗默默听着,她对方文所抱怨的,不能感同身受,但可以耐心聆听。方文把她当树洞,她也就当一个安安静静的树洞好了。
方文一通发泄后,大概自己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开始关心唐栗,问她:“你呢?唐栗,你的工作应该挺闲的吧?”
“不闲,只是上下班准时,假期多。”
“哎呀,真羡慕!我妈还老说你的工作没出息,说我的工作比你的好,我都不知道多想跟你换过来!我要是像你这样,肯定一下班就黏着男朋友!”
唐栗想起来王露说过,方文的男朋友是银行行长,便随口问:“你的男朋友当银行行长,应该也挺忙吧?”
方文含糊地嗯了一声,过一会儿,突然闷闷地开口说:“其实我男朋友不是什么银行行长,他只是个银行经理。说是银行行长,其实是骗我妈的。”
唐栗微微启唇,流露惊讶,“啊,这……用得着骗大伯母吗?”
方文说:“唉,我妈那个人,你也知道她,她是眼高于顶的,普普通通一个打工仔,怎么入得了她的眼?可是我又很爱我男朋友,我是打算跟他结婚的。”
拧在一起的八字眉底下,杏眼藏不住无尽的烦忧。
唐栗侧头望着方文,想不到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打开手机,翻到相册,方文给唐栗看她跟男朋友的合照,有一张两人穿着情侣装同吃一只冰淇淋,幸福的笑容简直要从屏幕上满泻出来。
“唐栗,待会儿见到我妈,不要揭穿我男朋友不是行长的事情。”
“当然,我不会说。”
……
病房床头旁边,硕大一只水果篮里面,原本有火龙果、橙子、香蕉和苹果,现在几乎被王露分完了。她把它们分给了同病房的两位病友。那两位病友,在耳朵忍受了几天王露的折磨后,当然不跟她客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赠予。
仅存的一个红苹果,在方达的手里停留数分钟,就被削掉了皮,分为数瓣。
王露还嫌他慢,张开嘴巴啊了啊,伸腿往他膝盖上踢一下,轻轻地。
方达把一块苹果送到她嘴巴,她小口小口地咬,要他的手一直举着。他并没有不耐烦,还含着微笑,像哄一个小孩子。
走进病房见到这一幕,唐栗不由得一愣,脚步也顿了顿。不是说方达把王露打得要离家出走吗?现在竟和好了?
是和好了,王露有个难得的优点,她很容易哄,龃龉后只要给她个台阶,她就会顺着下。现在她跟方达,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尽管她两只手臂都打着厚重的石膏,动一下都难。
见到唐栗,她很是高兴,咧开嘴笑着喊:“你来了?快坐下来!”
唐栗微笑着喊了声“大伯母”,然后把提着的水果篮放一旁,替代了那只空了的水果篮。
方文对王露说:“妈,唐栗知道你住院了,马上就问我你住哪家医院哪间病房,她一定要来看你。反正我也要来,干脆就带着她来了。”
王露笑着对唐栗说:“你有心了。”
唐栗尽力保持微笑。跟王露这样的长辈,她其实没有什么聊天的话题。她宁愿保持沉默,保持谦卑的微笑,被长辈说嘴巴笨不会说话也不要紧,总好过说多错多。
可王露哪会轻易放过她?她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聊着聊着,又提到唐栗找对象的问题。
“唐栗啊,我还是那个意见,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找,别太挑拣。”
“王露!你怎么又说这个了!”方达替唐栗表示不满。
王露瞟他一眼,咕哝道:“说说怎么了?说一下违法了还是犯罪了?人家唐栗都没意见!”
唐栗想说,我有意见,我很讨厌你老是把我年纪不小了这样的话挂嘴边!我年纪不小了,你又年轻啊?说我挑拣,你了解我吗?我就算一辈子不找男朋友,一辈子不嫁,又怎么了?又没吃你家大米!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可她只是腹诽,并没说出声。她可不想见识王露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领。
一抹穿着黑色西装的身影出现在病房,暂时转移了王露的注意力。看清是儿子来了,她咦了一声,眉飞色舞问:“阿斯啊,你不是说晚上要参加律师所的庆功宴吗?怎么有空来?”
方斯走近病床,向父妹和唐栗都笑着点点头,双手环胸,说:“从事务所去酒店,要经过这里,我顺便来看看妈。妈你觉得今天怎么样?双手比昨天好点了吗?”
王露撇撇嘴说:“你也看到的了!还要打石膏,活动一点都不方便!什么时候能拆了就好了!”
方斯笑着说:“要拆石膏,估计还得过一阵子吧。”
……
丈夫和一对子女都围绕在身边,王露好像变了个小公主,一时嚷着要方达给她剥橙子,一时又要方文给她捏腿。
方达和方文见她行动不便,都照做了。
方斯则坐在床沿,又跟王露说了些律所发生的事情。
唐栗见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便想着离开了,她正想开口告辞,王露突然笑眯眯瞅着她说:“唐栗啊,既然你现在是单身,待会儿跟方斯一起去律所的庆功宴吧!听说,律所有好几个单身男律师呢!”
唐栗没想到王露会整这一出,一时间仿佛掉进了陷阱的兔子,大吃一惊之余又很尴尬。她想开口拒绝,不料方斯竟笑着说:“好主意,今天在律所,几个实习律师还跟我开玩笑呢,吵着要我给他们介绍美女。”
唐栗顿觉头皮发麻,哭笑不得:“我想不用了吧?我……”
王露媒人婆上身,非要给唐栗介绍好对象,连声说:“要的要的!难得一个好机会!一下子有几个男律师让你挑哦!唐栗你看中了哪一个,跟方斯说,下次再找机会单独约出去见面!”
无语已经不能形容唐栗此时的心情,她极力保持脸上就快要挂不住的笑容,说:“可是堂哥律师事务所举行庆功宴,我一个外人跟着去,多不合适啊!”
方斯又开口:“不会不合适啊!这个庆功宴是我这个老板出钱的!而且我早说明了,可以携眷出席!”
第二十九章
庆功宴在一间星级酒店举行,是为了庆祝律所顺利完成几个大案子而搞的。律所的员工基本出席了。确实像方斯说的那样,可以携眷出席,有男朋友的带上了男朋友,有女朋友的带上了女朋友。
当方斯和唐栗一同出现的时候,众人还以为唐栗是方斯新交的女朋友呢。方斯很隆重地向众人介绍唐栗:“这位是我的堂妹,大美女,还是人民教师哦。”
唐栗略感尴尬,勉强挤出笑容向众人打了个招呼:“你们好!请多多指教!”
搞得像新入职的时候认识新同事似的。
方斯领她认识了几位单身男律师,他们都很优秀,最起码在外形上是优秀的,个个精英模样,能说会道,而且似乎都对唐栗很感兴趣。
这也正常,像唐栗这样的美女,长在大多数中国男人的审美点上,谁见了不想追求?甚至今天她只是化个淡妆连眼影都没涂,只是穿着随意的粉白条纹套装裙,在对她有意思的男人们看来,都是一种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美,反而衬得在场那些浓妆艳抹精心打扮的女人们的庸俗。
方斯一走开,马上就有位白衫黑裤的男律师,自信满满地走过来,要请她喝一杯香槟。她僵硬地笑着拒绝,并在心中呐喊,这个时候若有谁能带她离开这儿,她将一辈子感激那人。
那人暂时还没出现,也许酒店某处摆着的巨型花篮可以帮帮她?她刻意走到花篮边上,企图把自己藏在红玫瑰、白桔梗、尤加利叶和散尾葵的后面,这样可能就不会那么引人注意,可以避免别人过来跟她搭讪。可惜效果恰恰相反,她不知道她姣好的脸蛋,在鲜花的衬映之下,只会更加瞩目。
有个男人向她走过来了,就在她的身旁,停下。
“你不想来这儿的,对吗?”男人开口,声音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就像是医生要为病人催眠。一分钟后唐栗证实了,他不是医生,不过有资质帮人催眠他是心理咨询师。
但此刻,唐栗希望自己是个聋子,听不见他说话,这样便可以顺理成章不用搭理他。
程德信对她微笑,他干净修长的手,从深棕色格子风衣的口袋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出于礼貌,她双手接了过来,看了一眼。
程德信低声说:“其实,我也不想来。”
她问:“不想来,你为什么要来?”
他笑答:“盛情难却。”
程德信是海外留学归来的心理学人才,在海市开了一间心理咨询工作室,偶尔会和律师事务所合作,为他们提供一些心理学意见。今天这个庆功宴,是方斯盛情邀请他来的,为感谢他对前阵子一个大案子的帮忙。
他不好推却,便来了。在不感兴趣的场合中,更容易职业病发作,他仔细观察过每个人的表情和动作,当然也包括了唐栗。
“想不想马上离开这里?”他向她靠近了一点,却把声音压得更低。
她侧头抬眸,疑惑不解地看着他,这才发现,他长得也是很好看的,不属于雷厉风行的精英范,而属于斯文干净,让人很容易放下戒心的一类。
方斯举着酒杯走过来,见他俩站在一块,很感意外,笑了笑还未说话,程德信先开口:“我刚才跟唐小姐相谈甚欢,我们想现在出去喝杯咖啡。”
方斯瞬间瞪大了眼睛。他见过的刺激场面也够多的了,基本什么情形下他都能波澜不惊。但见到佛系又高冷的堂妹竟被程德信看上,他还是掩饰不住惊讶,笑着说:“你们这么快就聊上了?急在这一时吗?等庆功宴完了,你们再去喝咖啡呗。”
程德信笑着说:“有些事情就得趁热打铁,想做就去做。”
方斯哈哈笑了两声,望向唐栗,还是得用征询的语气问她一句:“唐栗,你也这样想?”
唐栗早就红了脸,她没碰到过像程德信这样的,刚认识就开这样的玩笑,而她又不好戳破这个玩笑。
真郁闷。
方斯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害羞,便附耳对她说:“程咨询师人不错,很可靠的。”
“你要去哪儿?”
“嗯?要去哪儿?”
都坐上了程德信的副驾,唐栗竟然还对人家抱有戒心。当他问她要去哪儿的时候,她犹疑,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她的住址。
他像X光机,把她的心思都看得透透的,脸上却带着正人君子的笑,说:“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会把你安全送回家的。”
她略低头,微红了脸,嘟囔:“我没有不放心,坏人从来不会说自己是坏人。”
他轻轻笑了笑,然后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背部很放松地靠着座椅,别过脸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唐小姐,我们离开酒店,出了电梯后,你一直跟在我后面,有好几次脚步停下,持续几秒,说明你内心纠结,不知是否应该上我的车。到上了车了,你又一直把皮包抱在胸前,这可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动作啊,说明你不信任我,担心自己会有危险。”
果然是研究心理学的人才,她感觉自己像被剥掉了外皮的水果。一阵尴尬后,她挺胸抬头说:“我跟你才刚认识,对你有戒心,难道不应该?谁知道你想什么呢?就算你是心理咨询师又怎么样?现在这个社会,披着羊皮的狼,戴眼镜的斯文败类,少吗?”
他拍手赞叹:“不错!女孩子就应该有这样的安全意识!”
她愣了愣,反而有点难为情了。
他正了正脸色,说:“我刚才是真心想带你离开那里的。我知道处于一群陌生人之中,不停地敷衍别人的搭讪,是多么的煎熬。”
她认真地朝他脸上看一眼,见他坦坦荡荡模样,心想,也许自己是过分小心了?也许人家根本对她没有丁点儿兴趣?又不是人人都会喜欢她这类型的,尽管从中学到现在,她遇到的要打她主意的男生,实在太多。
“好吧,我住在星月半湾,麻烦你送我回去。”
黑色轿车驶过繁华街区,转了几个弯,等了几个红绿灯,再往前开一段距离,便是星月半湾。唐栗本想让程德信把车停在附近,她走进小区就可以了,不料他直接把车驶入小区,转入地下车库,停在了车位里。
他打开车门,请她下车。
她讶然看着他,低声说:“谢谢你,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
他挑眉笑道:“我有个朋友也住这里,我顺便去看看他。”
她暗暗松了口气,果然是她多疑了。她又问:“你朋友住哪一座?”
他答:“A座。”
她本来已舒展的眉头又微蹙。他好奇地瞅着她。为了避免又被看穿心思,她掉过身子,一言不发,只管抬脚往电梯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