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开水煮沸,一揭开盖就熏湿人的眼睛。把粽子一个个放进锅里,大火调成中火,她叮嘱他:“中火煮两个小时,然后还得闷两个小时,才可以揭开盖子哦。多煮一会儿,粽子会更软一些。因为时间来不及,包粽子的糯米我只用热水泡了几个钟头,也不知道够不够软。但是也不能煮太久,煮太久怕粽叶会散。粽子里面的馅呢,我准备了两种,一种是咸蛋黄肉馅,一种是蜜枣板栗……”
她认认真真讲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只见他盯着她还没来得及涂口红的嘴唇,入了神。
她抬起星眸,啧了一声,瞪他一眼,微嗔道:“你有没有在听啊?我给小松准备的粽子,你不要煮过头了!”
他连忙说:“不会不会,我有在听,你刚才说,要煮两个小时,再闷两个小时……”
他重复一遍她说的话,一字不漏。
她带笑点了个头,“这还差不多,真是个好孩子。”
她把他当成她教的小学生了。
他真是哭笑不得。
两人站在厨房里,守着炉子,好几分钟都没有开口说话。炉子里开水煮着粽子,发出咕嘟嘟的声音,他们都能听得见。也能闻到,粽叶在高温之下,散发出的独特清香。
过了一会儿,她抬腕看一眼手表,说:“七点,我准备走了。”
他不言语,舍不得她走,双眼也舍不得从她白净的小脸上离开。
她忸怩地转过身,说:“等我今晚下班回来,你跟小松应该都在飞机上了。替我跟小松说,唐老师舍不得他,下次回国,记得找唐老师玩,唐老师还给他做好吃的。”
他嗯了一声,很关心地问:“你早餐吃什么?”
她差点打出一个哈欠,揉揉湿了的眼睛,说:“路上经过一间面包店,我打算进去买新鲜出炉的菠萝包,或者一份三明治。”
“可以再等几分钟吗?”他突然想到他可以为她做点什么了。
带着些许纳闷,她瞧着他举起手,从高过头顶的橱柜里拿出一罐手磨咖啡粉,又找出一个保温杯,熟练流畅地完成冲咖啡的一系列动作,并把热咖啡倒入保温杯里,递给她。
“拿着,你凌晨起床给我们包粽子,肯定很困吧?喝杯咖啡,不然给学生们讲课的时候都打瞌睡,就不好了!”
她接过保温杯,甜丝丝笑着,却朝他皱皱鼻子,嘟囔:“我才不会在上课的时候打瞌睡呢!”
端午节连着星期六日,共放三天假。唐栗本不忍心撇下还处于失恋期的卓菲,但卓菲表示她没问题,会自己找乐子,再加上先前她已在电话里答应了方朴端午回家,因此她提前一天收拾好行李,隔天一上完课,就直接打车去了码头,坐最后一班轮渡回明月岛。
下了船,夜空深沉。这晚无星也无月,但有微风,很适宜情人们手牵手散步谈心。
打车回家,她下车后要走一小截路,路过邻居家门口,刚好看见邻居老太太敞开门看电视,新闻联播主持人正跟观众们道再见。
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屋内无人,想必方朴和唐瑛一同外出散步了。厨房锅里热着饭菜,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是她喜欢吃的几样菜。
打开客厅最亮的一盏灯,让亮白色的灯光照到每个角落,她把饭菜端到餐桌上,举起筷子吃了起来。吃到一半,又忍不住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看了一眼,想知道远在美国的严时有没有给她发消息。
很惆怅,并没有。
她放下手机,继续吃饭,然而感觉嘴里的饭菜,没有刚才香了。
父母回来了,他们从外面院子手牵着手走进来,在望见她的一刹那,又心照不宣地松开了手。然后就是轮流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累不累?饭菜是否已经冷了?可合她的胃口?
她微笑着耐心回答。
子女长大后,难免会跟父母有代沟。再怎么保持年轻心态的父母,都很难时刻跟子女有共同话题。没有想到话题的时候,问几个琐碎问题,哪怕唠叨一番,也是好的。至少说明他们中气还十足,头脑还清醒。
这年的端午节,跟往年一样,有方朴和唐瑛夫妻合作包的粽子。粽子的味道,也是往年的味道,熟悉又温馨,是在外面买的粽子所没有的。唐栗最喜欢吃板栗蜜枣馅的,喜欢它甜丝丝的又不腻。她想起她前几天包的粽子里面,就有一半是板栗蜜枣馅的,不过她没来得及尝一口。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不知道小松尝了之后喜不喜欢?严时又喜不喜欢?
她打开微信,给严时发过去一条消息:“你喜欢哪种馅的粽子?”
很快他回复了:“板栗蜜枣馅。”
她很高兴,以为他跟她一样,喜欢甜蜜蜜的口味。数月之后他们已经在一起,某日躺在床上聊天的时候她问他,为什么喜欢板栗蜜枣馅的粽子。他说,我猜着你喜欢,所以我也喜欢。
夕阳西下,红红落日已沉入海底,在海平面上看不见它的影子了。唐栗登上最后一班轮渡,这次她是要回市区。小长假即将结束,明早要上班。
心中并无离家的伤感,反而有种浅浅的喜悦。她自我催眠,这是因为她热爱工作,想到明天能回学校,能见到一群天真可爱的小学生,真是快乐。
才不是。
她心知肚明怎么回事。
严时昨日已回国。这次他护送小松回美国,又是只耽搁几天时间。严数平和白玲都很不解,为何儿子每次都来去匆匆,不肯在美国多待一天,恨不得一落地就又登上返程的班机。
“没心肝的!留下来陪陪父母都不愿意啊?”严数平曾经强烈表达过他的不满。
严时陪着笑脸向二老辩解:“爸,妈,不是我不愿意留在美国陪你们。我是怕我回去晚了,你们的未来儿媳妇,她会不放心呢。”
下了船,又是搭地铁转公交,就算拖着个行李箱,唐栗也要去趟菜市场,买几样海鲜和蔬菜,都是卓菲爱吃的。
回到小区,开门进屋。客厅无人,一室冷清的空气,夹着似有若无的花香。她找寻花香的来源,发现在客厅一角,有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被无情地塞在灰色垃圾桶里。几片红色花瓣掉落在桶边。
茶几上搁着一包只吃了一片的饼干,一瓶剩下一半的纯净水,以及一本摊开的时装杂志。她可以想象到,她不在的几天时间里,卓菲肯定顿顿凑合,吃饼干喝纯净水就当一餐。娇生惯养的卓菲,可是连煮个方便面都不会的。
她敲敲卓菲的房门,没有应答。推门看里,又是一片冷清,原来卓菲竟不在。
她发了条微信:“我回来啦,卓菲大小姐,你现在在哪儿呀?”
卓菲估计正在玩手机,秒回:“我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份简餐,正排队结账。”
唐栗:“别排了,快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我从家里给你带了梅子酒,我妈亲手泡的。炒一盘海鲜,喝两杯梅子酒,怎么样?”
消息刚发出去,就听到一阵敲门声,唐栗心中一阵欣喜,以为是严时来了。
打开门,却愣住了。来人不是严时,而是好久不见的卓菲的前男友,顾扬。
第三十二章
顾扬消瘦了不少,头发虽然打理得很整齐,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但是脸腮两边明显凹落下去,眼睛也无神无光。身形依然挺拔,只是先前强壮的胸肌似乎流失了不少,脖子也变嶙峋,显得喉结更大。他穿着白衬衫和蓝色长裤,脚上的鞋子落了一层灰,也不擦一擦。
唐栗望着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和以前神采奕奕的那位迷人机师,似乎有点对不上了。
“顾扬,你……”霎时间见面,唐栗不知该说什么,脑子里还在思考要不要请他进屋,他已经绕过她,进了屋。
“我要见卓菲,今天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见到她,跟她说话。我……太想她了。”
唐栗吓了一跳,顾扬不仅外形消瘦憔悴不少,就连声音也变了,变得沙沙的,像伤风感冒还没好。
她定了定神,说:“卓菲现在不在,要不给她打个电话?”
他摇摇头。电话他给卓菲打过无数个了,每次都是冷冰冰毫无感情的声音:“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提示他已被拉黑。微信也被删除,所有联系方式都被拉黑或删掉……卓菲根本就是铁了心要跟他了断,还要断得干干净净的,任何一点藕断丝连的可能性都不允许存在。
他舍不得。在消沉了将近一个月后,他决定重新哄回卓菲。已经连续三天,他天天捧一束玫瑰花,守在卓菲门口。一等等一天,就为了卓菲开门出来的时候,他能见上她一面,跟她说上几句话。
“你神经啊?我们都分手了!你还来缠着我!”卓菲接过玫瑰花,却用力一摔摔在他脸上,玫瑰花花瓣落了一地。
“以后别来了!”她气哄哄朝他大吼。
然而第二天他又来,又守在门口守一天,卓菲想出去买点吃的都不行。那天她从早到晚没出门,直到半夜她才打开门缝瞧一眼,她就怕他睡在她家门口过夜。
第三天天刚亮,他又来了。连续三顿吃饼干充饥的卓菲实在是火了,装了满满一盆水,一打开门就朝他泼过去,泼他一个透心凉。他浑身都湿透了,只好回家换衣服,留下一束红玫瑰在她家门口。
负责清理楼道的阿姨,见卓菲门口一地的水,还有一束玫瑰花,忍不住敲开了门,提醒她把花收进屋里。于是那束玫瑰花,便从门口被转移到了客厅的垃圾桶里,始终难逃被无情抛弃的命运。
“顾扬,你真执着。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唐栗给顾扬倒了杯茶,拖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顾扬靠坐沙发上,身体感到疲惫后的放松。然而见不到卓菲,他的心情还是很沉重,像窗外即将要下雨的天空。
他急需宣泄他抑郁的情绪。眼前的唐栗,是他最好的倾诉对象。
“我真的很爱卓菲。我一直都很清楚,我跟她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她从小过着优裕的生活,锦衣玉食。而我出身普通,就算现在当了飞机师,我一年的工资也还不够给她买一辆车!”他唇边浮起一个讽刺的苦笑,“但是……我还是爱卓菲啊。跟她分手之后,我每天都想她……想见她,想抱她,想跟她在一起……哪怕只有几年,哪怕几年后她要嫁给别人,我也爱她……”
他跟卓菲分手,是一时冲动,也是迫不得已。得知卓菲跟别人有婚约,他第一反应是愤怒,气她瞒他那么久,甚至疑心她不过一直拿他当个性/伴/侣,满足肉/欲后就可以扔一边。但是后来他想明白了,他愿意继续跟卓菲在一起,哪怕只有几年的时间可以相恋,哪怕几年后她要嫁作他人妇,哪怕她只是纯粹贪恋他的肉/体……
唐栗听得面红耳赤,深感震撼。她竟不知,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可以爱得这样猛烈!旁观顾扬跟卓菲的恋情,她不方便发表任何看法,只能充当最好的聆听者,默默听着顾扬宣泄心中伤痛,同时把他面前一口没喝的冷茶倒掉,换上热茶,希望能给他一点暖暖的安慰。
热茶安慰不了他,就连天主也无法。他是一个病人,唯有卓菲,才是他的良药。
暖白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双眼泛着泪光,声音渐低,最后像是自言自语:“我爱卓菲……只要跟她在一起……什么都行……我一辈子不再爱别人……”
爱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痛苦呢?唐栗看着悲伤难过的顾扬。他流下的泪水,使她顿悟,原来爱而不得对一个男人,真是一种很大的折磨。
她猛然想起杨佳琳指责她的那番话:“你根本就是玩弄严时……你要他为你失魂落魄要生要死……你真是残酷……”
一瞬间,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猛扎了一下,痛得她湿了眼眶,滚落颗颗泪珠。
如果不是门铃声突然响起,客厅里的两个伤心人,真可以对坐着哭上半天。
唐栗没多想,以为是卓菲回来了。从茶几面纸盒里抽一张面纸,她边擦眼泪边走去开门。
她也是哭懵了,一时间没意识到,卓菲回自己家,根本用不着按门铃。此刻站在门外的,不是卓菲,而是她思念了好几天,分分秒秒期盼着相见的那个人。
“栗栗,你……”
严时看着一脸泪痕的心上人,瞬间愣住。不清楚状况,不确定她的眼泪是为谁而流,他也就无从安慰,只好怔怔看着她。
如果只是两个人相对无言,他还可以猜想各种原因,检讨自己是否不经意令她伤心了。然而,顾扬以为是卓菲回来,迫不及待走了出来,出现在唐栗的身后。
严时一时说不出话。他晲了顾扬一眼,看着唐栗,眼神复杂,等着她开口给他解释。
唐栗没法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只好咬咬唇,看着严时的衬衫纽扣说:“我现在有点忙,等一下再去找你。”
她想着,先把卓菲跟顾扬的事情处理完,然后让头脑彻底清醒,想得明明白白了,再去找严时。
严时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明明卓菲只是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东西,应该十来分钟就能上来,可是唐栗跟顾扬在客厅里都等半天了,还不见她人回来。如果不是她及时来电,唐栗真担心她是不是突然被坏人抓走了。
她躲在楼梯间里,不敢回家。她刚才其实都回到家门口了,都用指纹解了锁推开了半扇门,只因听到顾扬的声音,才刹住脚步没有进去。
当时客厅里的两个人,完全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中,显然没有发现她就站在门口。
她听到了顾扬说的话,也看到了顾扬的憔悴和难过。她真想冲进去抱住他,但她还是选择了转身离开。
“唐栗,你让顾扬走吧。你跟他说,如果他不走,我不会回去。”
她的浓重哭腔吓了唐栗一跳。
对面的男人,知道唐栗正跟卓菲通话。他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了,屏息观察对面唐栗的脸色,既担心又期待。
唐栗实在不忍心,劝道:“你回来见见他吧,他看起来太可怜了……”
“嘟”的一声,通话中断,卓菲没给唐栗继续劝说的机会。再劝她也听不进去,因为她早已泣不成声。
放下手机后,唐栗不敢去看顾扬的表情。顾扬已经猜到,他苦笑着说:“没关系,我知道要哄回卓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顿了顿,又说:“可是我想要亲手为卓菲,做点什么。”
他被泪水湿润的眼睛,望向开放式厨房。那边的料理台上,搁着唐栗买回来后还未处理的海鲜和蔬菜。
水晶吊灯暖白色的灯光下,卓菲喝了大半瓶梅子酒,餐盘里的海鲜意面却一口没动。
唐栗忍不住说:“你尝一口,是顾扬亲手为你做的。”
卓菲斟酒的动作顿住,瞬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