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憋住,搭了话:“那个,我想问个问题,陈…戈峰…”
被call的人,左侧肩骨动了动,朝左偏了一点脸,仿佛在示意喊他的何子可以继续说下去。
何子:“你好,那个…我们去万和镇那天晚上遇上几个路见不平的人,他们穿着赛车队的队服,我想问他们和你是不是认识?”
几秒的安静,陈戈峰回正头。
何子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问得尺度干涉过深,毕竟陈戈峰好歹认识何娣,但一点儿都不认识他。
何子仓皇:“因为我姐刚刚说,你的队员,我就猜测你们应该认识。”
“认识。”
至少他情愿答复,不是唐突。
何子缓了口气:“那…是你让他们来的吗?我们那晚去的地方太偏了,而且街道很窄,想过去只能走土路。不可能会有开超跑的人路过的。”
陈戈峰语调平平:“不是。”
何子:“…哦哦…对了,我叫何子,是何娣的亲弟弟。”
“嗯。”
何子:“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姐啊。”
陈戈峰坦诚:“有时候。”
何子干笑两声,悄声自语:“我就说…张四还说喜欢…怎么可能…”
何子:“…那约我姐的人,你知道叫什么吗?我姐八成是被人催了才想起来有约,她忘性大。”
“西南。”
何子:“啊噢…人…好吗?感觉他对我姐有意思,两眼直放光的。” 何子两根手指弯着,在眼睛前比了下,又冲着前面比着。
何子见他沉默,他便补了句话,细化了下问题:“性格,还有人品什么的?”
何子:“或者就直接问他对感情的态度吧,男女感情。我姐在这方面很迟钝的,也没有经验。不说清楚再示好,她就都当哥们一样处。”
陈戈峰沉默。
何子更直接明了了些:“性格呢?”
陈戈峰:“偏感性。”
何子:“好的,打扰了,今后我姐要还有烦人的时候,麻烦多担待。”
陈戈峰:“…嗯。”
何子:“我姐刚才问你,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啊?”
“不想去。”他声音低淡,像随口应答,里头却滚着沙质感的冷意。
何子瞄了眼他放在床边的拐杖和轮椅,神色暗淡些许:“抱歉。”
何子:“还有最后一件事…你跟我姐睡这么近,她晚上没吵到你吧。”
何子:“因为我姐她有说梦话的习惯,叫醒她…哦不对推醒她没啥用,她要真说梦话吵到你了,我给你说个办法,贼好使。
何子:“她要在梦里喊要什么,你就随便塞个东西到她手里就行。”
——
兜风三分钟,呕吐一小时。
沿江的一家烧烤摊店门口,张四手扶着树干,弓着腰干呕。
何娣一边啃着串串,一边好笑地看着他,啧啧两声:“没出息。”
西南坐在她对面,手捏着啤酒罐出神地盯着她。
何娣从张四那头收回视线,瞅到他的眼睛:“咋了,我脸上有东西?”
西南摇摇头,打字回道:没有没有,我看你挺好看的。
何娣淡淡:“哦。”
——你很喜欢吃烧烤吗?
他刚刚是想带他们去高级餐厅的。可是何娣说想吃烧烤,他就带他们来了这里。
“嗯。”
何娣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怎么感冒,刚回完又一脸兴旺地回头望了望张四。
西南摸摸鼻子,也望过去。
——那个男的是你弟吗?我刚刚听到他叫你姐。
何娣看到字:“算是吧,一起长大的。”
他们正说着,在水管下洗了把脸的张四走了回来,坐在何娣身边,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张四举着冰啤酒狠灌了几口:“车开得太快了,差点胃酸给我吐出来。”
西南笑了笑,笑里带点自豪,看着他说:“我毕竟是跑职业的。”
张四点点头,看了看身旁一口酒配一口菜大吃大喝的何娣
“那陈戈峰也是跑职业的?我听我姐说了句,你的队员,你们以前是一个赛车队的啊……”
西南眼神闪烁了一下,声调降低了些:“嗯,一个赛车队的,他以前是队长。”
张四看了他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他就猜到那个病友身份应该不简单,没想到这么牛逼啊。
他思忖片刻,转念一想。
再不简单,可惜也都是过去的事。
车坏了能修,腿断了却不可能再复原,作为车手来讲,残疾就代表着他职业生涯的落幕。而作为一个普通人,断腿更意味着他一辈子都要借助工具才能行走,一辈子都要被贴上残废的标签。
张四咽了口酒,知道不该戳人痛处,就没再提这茬,闷闷地撸串。
何娣见两人说着说着,神色都有些不佳。
她手搭上张四的肩膀,对着西南举起酒杯,吆喝着:“来来,走一个走一个。”
——
夜晚十一点。
喝得有点懵的何娣在张四和西南的护送下,安全抵达四楼走廊口。
她靠着墙,脸颊泛红地冲两人招了招手,含糊着:“各位好汉,后会有期。”
西南不放心地看着何娣进了门,抬步跟了上去,说:“她喝成这样,你们病房没男的吧。”
张四手搭着他脖子,带着他转了个方向往楼梯口走:“有啊。”
西南惊呼:“有?”
张四:“你有病啊?医院有监控有值班的。而且人都住院了,还能想这些?”
张四见他眼睛一直滴溜溜地转:“你看上我姐了?”
西南推了他一把:“是又怎么样。”
张四:“哎…我姐真是受欢迎。放心,我们病房就一个老大爷,还有一座千年不化的大冰山。”
——
醉醺醺的何娣打着酒隔咧咧歪歪地进了病房。
她刚换房没两天,身体记忆里的床位是最靠门的那个。
她走到自己的床边,转身背对着床铺,如往常般站定,起跳,纵身一个小跃落下。
喝了酒的身体难免不如平常轻盈,有些沉重,落地那一霎,床板极其人性化地闷哼了一声。
何娣动了两下,也觉得身下什么地方有点硌人,她哼哼几声,闭着眼睛,正要伸手去摸摸,迷糊之间就被人一把掀翻下床。
她的头和地板碰撞,发出咣的一声。
何娣慢慢坐起来,摸着后脑勺,额头埋在床铺里,口齿不清地嘀咕:“唔…痛痛痛……谁,谁敢抢我床……”
陈戈峰本来也没睡着,刚听见她声音没一会儿身上就落下一个柔软的躯体。
有被误会抢床的经验在先,他下意识就把又找错床的她一把掀了下去。
他有些不爽地看着她的发顶,又瞥一眼钟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又冲人的酒味。
一个女生,这么晚回来。还和两个大男人喝了这么多酒。
他神色越发不痛快。
何娣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支起脑袋,看着他,湿漉漉地眼睛没有聚焦,却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蕴着水雾。脸也红得厉害,像涂了层油彩。
窗外月色迷离,晚风吹动窗帘,安宁又静谧。
他看着她的眼睛,眸色深沉。
也许是因为明知道她听不见,某些压抑了一天的东西就像房间门关不住的冷气,一点点流溢出来,凉飕飕地化成刀枪剑戟,刺人心脾。
“和他兜风,有意思吗?”
第22章 一物 她的眼泪
“和他兜风, 有意思吗?”
何娣当然是两耳不闻天下事,自顾自地看着他,皱起眼睛, 仔细注视他良久,才意会过来,吞吞吐吐道:“哦……我忘了…这是你的床,不是我的……”
她垂下脑袋,看着铺面,打了个小声的酒隔。
像拉动了引擎把浓烈的酒气都从嘴里释放出来, 她手使劲搓了搓鼻尖,大着舌头说:“…泥…今天那么生气干嘛?我问你要不要兜风的时候……”
“你……是不是…心里难受啊…”她说着说着声音竟然有些哽咽,语调像能拉出丝般粘稠。
陈戈峰从没听过她这样的声音, 泫然欲泣,让人心里跟着有点发酸,发软。
他闷闷地回:“没有。”
信息并未入耳,她手摸上床铺, 来到他左腿以下空荡荡的地方,仿佛它还在一般地来回抚摸了好几下。
“肯定很疼吧, 它没有了的时候…你肯定疼死了…陈戈峰…”
这回就是真哭了, 大大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眼眶边角染上红。脸皱皱的, 像只没有抢到香蕉, 委屈巴巴的小猴子。
陈戈峰低着眼, 安静地注视她的眼睛。
任何判断都需要证据, 只有证据能推导出具有可信度的结论。
如果她的眼泪是证据,他该得出怎样的结论。
酒喝多了,生理性眼泪?
或者可怜他的遭遇, 悲悯同情的眼泪?
无论是那种,她的手抚过的地方明明已经空荡,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真实。
轻柔的手指近乎虚幻地触摸到了他已不在的腿,一点点让疼痛消弭,藏在骨缝的肮脏血迹也被她清澈的泪洗涤干净。
天地间都静止了,月亮不语。
他呼吸很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掉了她的眼泪。
何娣似乎对他有温差的指腹很受用,摇着脑袋蹭了两下,半闭上眼睛,像一个小孩抽抽着说话:“老陈……你也太惨了…车神啊…老陈…你少了个肾都比少了条腿好……”
陈戈峰:“……”
他木着脸,默不作声收回了手,指腹的湿润由温热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