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定安侯姜祖望虽战名卓著,却并非如一般人以为的武将那般,生得燕颔虎须雄壮过人。
他容貌周正,剑眉凤目,年轻时,当是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只是现如今,风霜侵鬓,此刻灯火也并不如何明煌,却还是掩不住他面容里透出的憔悴老态。
他早年曾中过冷箭,伤及肺腑,险些死去,后来虽凭己身压制了过去,但这几年,随着年岁渐长,加上边地苦寒,旧伤时会复发,折磨实在不轻,只是他素日刚强,极会忍耐,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看见女儿进来,姜祖望立刻从案后站了起来,朝她走去。
“兕兕你到了?路上劳累了吧?若是疲乏,先去歇息,明日再说不迟。”他唤着女儿乳名,眉头舒展,脸上也露出笑意。
“大将军急召我来,何事?”
姜含元领兵驻在距此北向还要过去几百里的青木塞,几十里外便是和北狄的直接冲突之地,平日若非军情,与姜祖望碰面也不多。
她行了一个军中下级觐见上级的常礼,随即站直身体,用恭谨的语气问道。
姜祖望脚步停住,顿了一下,缓缓坐了回去。
帐中一时寂静无声。夜风从帐门的缝隙里钻入,烛影摇晃。
姜祖望再次开口,脸上笑意已是消失:“李和已向我请罪了。只是,你未免也太过托大,不等援兵到,竟就那样追了出去!你才多少人?对方多少人?便是晚些,妇人也不至于丧命!纵然你有几分历练,但以一当四!我本以为,你不是这样鲁莽的性子!”
说到最后,他语气已经十分严厉。
“是,妇人们大约不会死,但等李和的人到了再追出去,她们恐怕已是生不如死。”
姜含元平静地道。
没有约束的普通下层狄兵,兽行能至何等地步,姜祖望自然清楚。他这般斥责女儿,实也是出于一点私心,担忧焦虑所致,被女儿一句话驳了回来,一时沉默了下去,待再次开口,神色也随之和缓了下来,转了话题。
“含元,阿爹要是没记错,你也有二十了吧?”
他的目光从女儿落满尘土的肩,慢慢移到她那张和她母亲肖似的面容之上,问道。
“大将军何事?”姜含元没回答,只重复问道。
姜祖望一顿。
朝廷派遣尊使北上,是为宗正卿贤王束韫,见到姜祖望,一番寒暄过后,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询问他的女儿,长宁将军姜含元。
“七年前,当今摄政祁王殿下还是安乐王的时候,曾代武帝来此犒军,当时你也在。你应当还有印象吧?”
姜含元睫毛微微一动,用略微戒备的目光盯着父亲,没有接话。
“这一趟是贤王束韫亲自来的。你知他此行目的为何?”
女儿仍没应声。
他一咬牙:“他是受摄政王所托,来向为父提亲,意欲立你为妃。”
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住。
姜祖望看着女儿,苦笑:“阿爹知道,这消息实在太过突然,你大约毫无准备。莫说你了,便是我也如此。不过——”
他话一转,再次从案后站了起来,面带微笑,朝神色略微发僵的女儿走去。
“不过,摄政王乃人中龙凤,才干当世无二,论姿貌风度,更是万里挑一,你从前应当也亲眼见过的。何况,你毕竟不是男儿身,小时便罢了,如今不小了,不好总这样在军营中蹉跎年岁,也该当觅一良人……”
“父亲!”
姜含元忽然开口。
“您真觉得,束慎徽为女之良人?”
“您真觉得,如我这般,适合嫁人?”
她连问两声。
姜祖望顿住了,和女儿那一双如其母的眼目对望了片刻,心中忽然涌出一阵浓重的羞愧乃至狼狈之感。他甚至不敢和女儿对望,避开了她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直视目光。
大帐里沉寂了下去。
片刻后,还是她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已转为平淡。
“罢了,我知您也不易。您应了便是。”
她说完,未再作片刻停留,转身出帐而去。
她大步走在黑夜的大营里,朝外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径直走出辕门,解了停在拴马桩旁的坐骑,翻身而上。
“将军,大将军叫你何事?哎,你要去哪里?等等我!”
杨虎方才还是不肯去休息,抱着他那条受伤的胳膊,硬是要等在这里,见状,立刻拍马追了上去。
她的坐骑是匹枣红大马,名天龙,是她外祖从前送她的大宛神骏,若放开了奔驰,寻常马匹根本无法追得上。
杨虎才追出去没多远,便见前头一人一马,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看不见了。
姜含元纵马狂奔,一气奔到了十几里外的铁剑崖之前,绝了路,方停了下来。
她放马,登上崖顶,立在崖头之上。
雁门西陉一带,崖体多为黑岩,天晴远远望去,犹如座座铁山。她此刻立足的这道坡,也是如此,因其高耸,得名铁剑崖。
今夜,乌云密布,头顶无月,亦无星光。
她迎着边地那秋寒深重的夜风,一个人站了许久,忽然蹬掉靴子,抱石,纵身一跃,跃入崖下。
这是她幼时便常来的地方,她曾无数次从这里跃下,下方是口泉潭,而此刻,水面黑漆漆,如一张从地表张开的巨人之口。
她人亦如石,入水,笔直地沉到了宛如地底的潭底。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无声,心也仿佛彻底停止了跳动。
她闭着双目,在水底紧紧弓成一团,如深藏在母亲子宫中的胎儿,静静不动。
良久,姜含元倏地睁开眼睛,松了手脚,赤足足尖在近旁的岩上一点,身子便如一尾灵蛇,从水底迅速浮了上去。
“哗啦”一声,她猛然破水而出。
她随意抹了把头脸上的水,套回靴子,打了声唿哨,召来天龙,再次纵马,疾驰而去。
天亮时分,杨虎带人找到这里,在水边的地上,看到了一行用刀尖划留的字。
“勿寻。”
贤王束韫还在这里,姜祖望私召回来了的樊敬商议。
樊敬本是姜含元母家那边的人,十几年前就过来了,视姜含元为小主君,对她的忠诚,恐怕还要胜过对姜祖望,此事自然没必要向他隐瞒。
樊敬这才知道束贤此行北上的目的,内心之震动,可想而知。
“大将军应了?”
他诧异万分,话刚脱口而出,随即领悟,自己失言了。
对方摄政朝堂,与君实无两样,这种事,既开了口,还是束韫亲自来的,身为将臣,何来推拒余地?
何况再想,这件事虽突然,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本朝开国高祖本为北方诸侯,几十年前,以秦雍之地为据,在相互征伐的大乱之世创立国基。随后,继位的圣武皇帝更是雄才大略,在位二十余年,南征北战,终于在十几年前,灭掉了最后一个割据,彻底结束长达百年的战乱分裂,一统天下。
但与此同时,中原的长久内乱,也给了北方狄人以绝佳的南侵机会。
当时的北方,以两个大国为主,一魏,一晋,黄河中游为界,河西为魏,河东为晋。魏晋之间,本曾有过旷日持久的拉锯对峙,但后来,随着魏国不断崛起,晋帝期望能和北狄这个北方外邻结盟,助自己对抗大魏,面对北狄侵蚀,一再退让,舍地伺狼,最后非但没能保住基业,反而令本属晋国北方门户的朔州恒州燕州等大部,悉数落入了北狄之手。
内乱平定,大业告成之后,武帝将目光聚向北境,谋划北上,夺回北方的重要门户朔恒燕等地,不料北伐出兵路上,旧伤复发,卧病不起,计划就此折戟。
武帝于数年后驾崩,太子继位,是为明帝。
明帝为太子时,固然在弟兄当中显得平庸,但自小宽厚有德,继位是人心所向。偏他在位的那几年,先是天灾不断,后又出现皇子之乱,明帝心力交瘁,北方失地亦是无力兼顾,去年,亦病重而去,十二岁的皇子戬,奉上嗣大位,成为了大魏的第三代君主,次年,也就是今年,改年号为天和,便是当今之少帝。
少帝尚未成年,不能亲政,明帝去年临终前,指自己的三弟祁王为摄政亲王,将少帝托付给他和另外一位辅政。
樊敬虽多年驻边,但隐约也知,现如今的朝堂有些微妙。
祁王早年封安乐王,母家高贵,圣武皇帝在时,钟爱此子,缠绵病榻之际,还曾派他代自己到北境巡边犒军。当日,那位少年安乐王的风采,令樊敬印象深刻,虽过去了多年,当时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但,言及摄政,以他的资历和年纪,恐怕未必人人心服。
早些年,朝廷重点不在北境,守边二十余载的姜祖望,也就被人遗忘,但这几年,随着北境问题日益凸显,他自然重获关注。以他如今的声望,这个时间,摄政王择其女为妃,目的显而易见。
姜祖望默然。
樊敬忙告罪:“大将军勿怪,实在是——”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好在摄政王……才俊,和将军……堪称良配……”
最后,他只好这么喃喃说道,连自己也觉,这话实是软弱无力。
姜祖望摆了摆手:“你长年在她身边,她和你或比我还亲。她可能去了哪里?”
樊敬立刻替姜含元辩白:“将军自小稳重干练,不会出事的,大将军尽管放心。或是一时没想通,自己去散心吧。她这次本就是要去云落城的,或是又去了那里?”
姜祖望眉头紧锁:“我没想到含元对这事的反应如此之大。怪我疏忽了。你即刻带几个人再去云落城看看。”
“遵命!”
樊敬匆匆离去。姜祖望独自出神良久,忽然咳嗽起来,面露痛楚之色,手扶住了案角,慢慢地坐了回去,神色萎顿。
半个月后,这日,十月乙亥,秋高气爽,京城西郊皇家护国寺,迎来了特殊的一天。
禁军将军刘向昨日便清完寺院,驱走一切闲杂人等,今日一大早,又亲自统领五百禁卫来到这里,布在寺院前后以及周围。
论戒备之森严,连只苍蝇,也休想越墙。
之所以如此慎重,是因今日乃当今少帝母后兰太后的寿辰。太后倡简抑奢,又笃信神佛,是护国寺的供养人,是以护国寺替她绘制了一副壁画,以表贺寿。
今日,太后带着少帝以及伴驾来此,为壁画揭盖。
不但如此,同行还有以摄政王为首的诸王百官。此刻,一众人等虽已入寺,刘向依然不敢有半分懈怠。
内外各处早安排妥当,但趁了个空,刘向还是亲自出来,又巡查了一遍前后,见确实没有纰漏,这才放了心。
他在寺院后门外匆匆叮嘱了句手下,正要入内听值,忽见对面山路的尽头走来一人,那人青衣皂靴,头戴斗笠,因笠檐压得低,加上未到近处,一时也看不清脸,但从身形判断,年纪应当不大。
刘向立刻示意手下前去驱赶。那人便停在山道之畔,和到来的禁军说了句话。
刘向见手下回来,而来人竟还不走,不禁恼怒,自己大步走去,厉声呵斥。
“将军,那人说是您的相熟,请您过去,有话要说。”
刘向一怔,再次打量了对方一眼。
来人依旧立在路旁,身影沉静。
他实在想不出会是谁,皱了皱眉,到了近前。
“你到底何人?不知今日路禁?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