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坐吧。”
  他盘膝坐到了一张蒲团上,指了指对面的另张。
  温婠慢慢走了过去,端正跪坐于上。
  束慎徽抬目,注视着她。
  一片秋阳从她身畔半开的南窗里斜斜射入,光影若浮,映照温婠,她鬓边一朵珠花泛出淡淡霞色,更显花容姣好。
  “殿下可是有话要说?”
  温婠等待了片刻,轻声发问。
  “婠娘,我非良人,不必再空等我了。
  年轻的摄政王凝视着面前的如花美眷。他的面上带着微笑,说道。
  温婠定定地望着对面男子,那男子继续说道,“你的终身,一直是老师生前最放不下的记挂。若有合适之人,早日嫁了,不但老师得慰,你自己,亦是终身有靠。”
  他说完,停了下来。
  阔大而幽深的经楼,时间仿佛凝止。一只误飞闯来的黑头雀扑棱棱地从南窗前飞过,惊破,她猝然回了神,脸上很快露出了笑容。
  “我也听说了,摄政王殿下要娶姜大将军之女。应该是真的了?”
  她虽是笑着说出了这句话,然而,失了血色的微微苍白的一张脸,却还是显露出了她此刻那显然极是纷乱的心绪。
  束慎徽目光带了几分不忍和怜悯,但却没有犹豫,颔首,“是,贤王老千岁已代我去提亲,人早半个多月前便到了。倘若不出意外,姜祖望那边不至于拒我。”
  温婠唇畔依然噙着笑意,从座上站了起来。
  “臣女恭喜摄政王殿下。女将军之名,臣女也素有耳闻,极是敬佩。愿殿下和女将军缔结良缘,百年好合。太后还等着臣女回复,臣女先行告退。”
  她说完,微微低头,迈步朝外而去,步子匆匆。
  “等一下。”
  忽然,一道声音从后传来。
  温婠的脚步停在了槛前,抬起一手,扶住门,背影也随之顿住,却没回头。
  “姜家之女,是最适合摄政王妃之位的人。”
  片刻之后,那人接着在她身后说道。
  温婠终于缓缓地回过了头,却没开口。
  他依然那般坐着,目光凝落在她面上。
  “婠娘,你应当也知,父皇去后,皇兄在位的那几年,少了父皇的威烈,大司马便倚仗份位和从前的功劳,日益骄睢。他又掌着实权,皇兄曾几度曾想将散失的兵权收回,奈何阻力重重,不了了之。当今陛下继位,大司马更是不将他放在眼里,上自京城有司,下到地方要员,暗里附着在他周围的势力无数。不除,莫说父皇遗愿,便是朝堂承平,恐怕也难以维继。”
  “圣武皇帝遗愿?”
  她迟疑了下,终于,轻声发问。
  “是。”他点头。
  “父皇一生两大心愿。一是一统天下,万民归一,二是驱走狄人,收回北方诸州失地,令其再不敢南顾。奈何天不假年,父皇终究还是未能实现全部心愿。”
  温婠目中流露出了浓重的关切之色,转过了身,终于再次面向着对面的男子。
  “我明白,殿下你如今的处境很是不易。大司马他……”
  “大司马已伏诛。”他淡淡道。
  “殿下你说什么?大司马他——”温婠惊骇至极,以致失声,话戛然而断。
  “他已伏诛,就在今日片刻之前。”
  温婠圆睁双眸,显然是震惊至极,一句话也说出来了。
  他也随之沉默,仿佛陷入某种回忆,片刻后,再次抬目望向她。
  “婠娘,我十七岁那年,曾到雁门一带巡边。记得归来之日,父皇不顾病体,连夜召我,事无巨细,一一要我向他禀告,那夜对谈,直至天明。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那时的身体实在虚弱,否则,他一定会亲自走那一趟的。后来临终之时,他犹叹息不止。他是心怀遗憾去的。”
  “殿下,你是想替圣武皇帝完成遗愿,一雪前耻?”
  温婠轻声问。
  他点头,又摇头。
  “没错,此父皇之遗愿,我必倾尽全力去做,但这也不只是为了完成父皇遗愿,更是为了收复我大魏的北方门户,谋得北境真正之长宁,叫我大魏世代居彼一方的万千子民和他们的子子孙孙,将来能够安其居,乐其业,再不必遭受战乱,日夜担忧不知何日便就家破人亡,足下没有归依之地!”
  他一顿,“我知军中近年颇多怨言,为多年固守不出之故。这些年,朝廷为何不能放开了打?是因内部多有掣肘,时机未到。是故今日求变,如刮骨之痛,唯其如此,剔除腐毒,我大魏方能走上人和政通之道。在此之前,惟束载,秣马,以待将来出击之日!”
  温婠睁大一双美眸,怔怔凝视着他。
  “我明白了,殿下你将来是要重用姜大将军。”她轻声喃喃地道。
  他并未回应,显是默认,接道,“婠娘,你我从小相识,人非草木,你对我之心意,我焉能无知无觉,何况,我自小便随皇兄得太傅悉心授业,师恩深重,你又才貌双全,兰心蕙质,若能得你这般淑女为伴,人生夫复何求?”
  “只是——”他一顿。
  “自我十七岁那年北巡过后,我便立下了心志。我大好河山,何其壮阔,岂容外寇马蹄践踏,更遑论拱手相让!便是一粒荒沙,亦寸毫必争!大魏既应承天命,定鼎九州,则收复失地,驱逐敌寇,乃我辈必须要完成的功业!”
  “婠娘,倘若父皇仍然健在,做成了他想做之事,倘若我还只是个安乐王,只需清享安乐,我定会娶你为妻。京中仰慕你的世家子弟无数,当中不乏杰俊,你却至今未嫁。我知是我误了你。早前,我便不止一次想向你致以歉意,一直不得机会开口——”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地从温婠眼中滚落。
  她用力摇头,“不不,殿下!你不必说了,我真的明白,我完全明白了!你千万勿自责!更不是你误我。和你无关。殿下你向来以礼相待,是我自己,从前存了不该有的肖想,令殿下你徒增困扰。我明白了!”
  “摄政王妃之位,确实只有那位女将军方能担当。”
  她转过脸,抹去了面颊上的泪痕。
  “殿下,我要多谢你,今日对我直言相告。”
  束慎徽望着她,目光充满歉疚。
  “婠娘,往后你若有事无法自处,尽管差人来告。”他的话极是诚挚。
  “多谢殿下。我去了。”
  温婠再次深深衽敛,最后望了对面那年轻的男子一眼,转身去了。
  她是真的去了。
  束慎徽也未再开口说什么了。
  他只从位上起了身,立于原地,目送着那道绛影。
  南窗外,秋木萧瑟,寂然无声。
  佳人已然远去,再不见影踪。他却依然未动,独自又立片刻,良久,方缓缓坐了回去,肃然凝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身影一动不动。
  一只蜘蛛攀在结于经楼西北角阁暗处的一张罗网上,吐丝结网,忙忙碌碌,忽然不慎失足,从网中掉了下来,连着的那根蛛丝在空中晃晃荡荡了几下,终还是从中扯断,蛛儿啪地掉到了下方的经架之上。
  “出来!”
  束慎徽忽地抬眼,目光陡然锐利,低低地喝了一句。
6
  没有动静。
  束慎徽望一眼经阁之外通出去的那条路,很快,似若有所悟,眼中方才露出的凌厉之色消失了,视线扫向南窗的方向。
  “还藏什么?出来吧!”
  他又道了一句。
  这回话音落下,伴着一道窸窸窣窣之声,南窗之下,竟真应声钻出了个脑袋,是个个头高瘦的少年,戴顶小帽,宫里小侍的打扮,眉眼生得甚是俊秀,只是脸容尚未完全长开,唇边一圈淡淡茸毛,透出几分尚未脱尽的稚气。
  “三皇叔!”
  他冲束慎徽扮了个鬼脸,“才潜进来,还没蹲下呢,就被你知道了!没劲!”
  “你怎么猜到就是我?”他的表情显得有点不甘。
  束慎徽没应,只立刻起身去迎,口称陛下,向这少年行礼。
  少年忙一个疾步蹿了进来,伸手拦他,口里抱怨了起来,“三皇叔,我说了多少遍了,人后你不要和我行这些虚礼!”
  束慎徽礼毕,微笑,“简礼不可略,此君臣之道。”
  几名贴身负责少帝今日出行的亲卫,也远远地从门外通道尽头的拐角处现了身,跪地,神色惶恐。
  这少年便是当今那位年方十三的少帝束戬,再过几个月,到明年,也才十四岁,但因为长得快,如今个头看似就有十五六的样子了。只是他竟这般着装,原本戴的那顶垂珠冠和身上的弁服,全都不见。
  他打量少帝的装扮,倒也没露出什么诧异之色。
  少帝一见他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待发问,立刻先行坦白。
  “方才一直不见你跟上来,我不想就这样回去。我就叫边上人脱了衣服,在车里换了,我觑了个机会,下车回来找你。三皇叔,你留这里做什么?”
  束慎徽看着他,似笑非笑。
  “就算太后车驾在前没有察觉,后头那么多的大臣跟着,莫非全被风给迷了眼,任你就这么半路大摇大摆离队?”
  少帝知瞒不了他。反正在这位他从小就亲近的三皇叔跟前,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从前比这更荒唐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他索性老实交代,说经过一处有个小树林的道路拐弯处,等太后的车驾拐过去后,他称内急停车,下来钻进林子,逼随行的小侍和自己换衣裳,再命跟来的另几人拥着小侍回到舆驾继续前行。停下来等他的百官浑然不觉,见车动了,全都跟着继续前行,他就这样偷偷溜了回来。
  说起自己脱身的经过,他颇是得意,哈哈大笑。
  “哎呦,这可太好笑了!那么多人,全都无知无觉!还以为我真的又上了车!”
  束慎徽眉头微皱,“陛下,你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少帝打断。
  “三皇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你说,丁太傅天天就在我耳边念叨,我耳朵里都要生疔了!是,我知道何为天子威仪,我当如何去做,只是我都已经半年多没有出来过了!我快要闷死,不闷死,也会累死!今日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三皇叔你就可怜可怜我,别再教训我了!”
  他又叹了口气,“要是我的太子皇兄还活着,那该多好,我也就不用这么累了,似从前那样,天天逍遥快活……”
  他的太子皇兄几年前外出行猎,骑马出了意外,不幸身亡。后来查出竟是二皇子母族之人的算计,暗中将一种能令马匹癫狂的毒药以特制的厚蜡密封之后,混在草料里,喂入马腹。蜡层完全融化之后,药效发作,马匹发癫狂奔,将一众随卫抛在身后,太子自己无法停马,最后堕马而亡。
  事情查清后,牵涉到的皇子遭到重惩,便是如此,皇位最后落到了束戬头上。
  束戬虽是皇子,但因年幼,且母家兰家,从前也非显要,将来不过就是一个享受清平的闲王罢了,所以一向并不引人注意。他喜欢寻他的三皇叔祁王玩,加上天性大胆顽皮,从前常找各种机会偷溜出宫去祁王府。因是个普通皇子,明帝和自己三弟的关系也极是亲厚,虽对这个儿子的举止有所耳闻,但知他和祁王亲近,也就听之任之,没有特别约束,如此,竟养成了他不受拘束的性子,待到后来命运使然,叫他变成继位皇子后,生活骤变,课业管教之严,可想而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