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之身手,倘这一射得手,摄政王怕不立刻血溅当场!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方才那跪在前的侍卫拔身而起,身形迅如灵猿,又猛如虎豹,瞬间击下了匕首。
紧接着,另一人自袖中抽出一根索套,一下便套在了高王脖颈之上,二人各执一端,左右一收,活结一紧,登时扣得牢牢。
但高王是何等人,反应极快,怎会束手就擒,竟叫他双手插入了索套,奋力往外拉扯。奈何他固然勇猛,这二卫身手也非常人能及,纵然束晖一身的本事,脖颈被套,也是无处可展。
套他脖上的绳索越收越紧,他的双掌也深深陷入自己的咽喉,双目凸出,脸膛发红,发出了一阵犹如猛兽挣扎的嗬嗬之声。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怪我不够心狠,当日你的废物皇兄,本就没有资格继位……”
皇叔祖高王,拼劲全力挣扎,双足胡乱蹬地,泥叶翻飞,庞大的身体,扭得如同砧板之上的一条鲶鱼。
“……三郎小儿……你设计杀我……你敢说一句……你就分毫没有僭越之心……”
绳索越收越紧,高王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含含糊糊,发出他最后的声音。
“……别以为你将来就能善终……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这声音怨毒无比,如来自深渊的诅咒。
二卫齐齐望向摄政王。
他依然静静立着,微微垂目,看着顽强不肯死去的皇叔,目光之中,似带几分悲悯。二卫再次发力,高王喉骨彻底碎裂,这名昔日大魏猛将,终于停止挣扎,躯体变成一团软肉,头也无力地耷向了一侧。
二卫继续,片刻后,确定人死无疑,收绳,退到了角落,悄然等待。
摄政王在阶上继续立着。
风忽簌簌,吹动了铺在顶上宇瓦隙里的松针叶,无声落于他肩,又跌落在了他的脚下。
他走到了已然气绝的高王身畔,低头望着这张已然扭曲的脸,片刻后,弯腰,缓缓伸手,抚平那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皮,起身,从旁走了过去。
他回到了讲经殿,在东西两侧无数道目光的暗暗注视下,入内,平静地坐回在了自己的椅上。
兰太后借着翚扇的遮掩,望了眼东殿这道片刻前不知何故出去又回来的身影,收目之时,眼角余光又瞥向立在西殿末的一抹绛色身影,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
殿外,当刘向被人引到后殿,见到驸马都尉陈伦那张肃杀的脸,方如梦初醒,知出了大事。
并排躺在地上的这几个死人,全都有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其中一个,甚至就是他委以重任掌管小队的队正,负责今日对摄政王出行的保护。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向以为经营得密不透风如同铁桶的禁卫,竟早已变成了筛子。
高王在他刚执掌禁军的时候安插了人,这一点不可怕,可怕的是,竟能逃过他上任之初的例行清洗。这几人,高王这些年一直没有动用,自己便分毫没有察觉。
高王的计划,是利用今日礼佛结束离开,各方警惕最为放松之际,他掷冠为号,这几名死士,一齐出手,击杀摄政王。
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士,距摄政王又近。弓马虽是皇族子弟的必修,但他毕竟以文见长,又未携防身之器,一旦出手,必死无疑。
也是这一刻,刘向方彻底地明白了过来。
摄政王应早就计划除掉高王,为了给他施压,逼他自乱阵脚,这才故意放出了求娶姜祖望之女的消息。
本朝圣武皇帝在时,自然是威加四海,人人俯首。但到了明帝,来自君主的威望大减,反而如像姜祖望如此的人物,手握重兵常驻边关,身先士卒爱兵如子,部下对他的忠诚,往往甚于对京城里的皇帝的忠诚。从这一点来说,是为隐患。这大约也是古往今来无数良将难有善终的原因了。
但反过来,若是用得好,则又如国之重器,定海神针。
姜祖望被摄政王笼络住了,彻底效忠于他,摄政王自然如虎添翼。
高王应也是觉察到了威胁,并且,感觉到了这种威胁背后的意味。
在此之前,他或许未必真有立刻举事的打算。但毫无疑问,他是个深谙斗争之道的老手,他会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双方到了狭路相逢的地步,谁能笑到最后,就看谁能更快地抓住机会,予对手以致命一击。所以他才会动用早年安插在自己手下的人,冒险在今日博一个先手。
他却不知,他的每一步都在对手为他预设的那条路上,越走越远,最后一头陷入罗网。
不但如此,今日高王如此倒了,摄政王便又能以此震慑包括姜祖望在内的所有手握兵权的武人们。
年轻的摄政王,是为弓手。而束晖,还有姜祖望那些人,不过都是他引弓欲射的一群老雕罢了。
这求婚之举,真真一箭双雕。
刘向盯着脚下这一具具的尸首,内心深处的惊骇犹如巨浪,无法形容。
他不敢想象,倘若今日高王得逞,当真出现那样喋血一幕,事态将会如何发展。等着自己的,又将会是什么样的悲惨境地。
罪名戴到自己头上,再抛出一个随便什么人的主谋,大司马高王则将摇身一变,代替祁王接掌摄政。
早年服役北境,他也曾不止一次地经历过血杀,但从没像这一次,他感觉到了入骨的恐惧寒意。
慢慢地,他双腿发软,最后跪到了地上,冷汗涔涔。
忽然,他的耳中飘入了一阵韶乐之声。
前殿讲经结束了,在悠扬的韶乐和深沉的佛唱声中,两队彩衣侍女各端着一只装满花瓣的盂盆,向着空中拂洒。在纷纷乱坠的天花里,摄政王护着兰太后和少帝出了大殿。
气氛祥和。
仿佛没有人觉察,随在后的诸王队列里少了一人。也或许有人觉察了,但根本不会想到,就在片刻之前,在这块净地的一个偏僻角落里,曾发生过怎样的足以影响这个帝国未来走向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众出山门。
摄政王将兰太后和少帝送上舆驾,内外命妇和诸王百官也各自纷纷归列,或登宫车,或上鞍马。
摄政王却未再同行。
他在侧旁恭谨躬身,送走舆驾。舆驾去后,他慢慢站直身体,立于山门之畔,依旧目送着宝盖迤逦,直到最后,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
他身后的刘向,这时,噗通一声下跪,重重叩首。
“殿下!卑职死罪!万死不能辞其罪!殿下——”
这个昔日也曾扬威沙场的宿将不停叩首,额前很快渗出了血丝。
束慎徽转身,一双冷淡眼目落在了他的脸上。
“忠直有余,智虑不足。”
片刻后,他冷冷地道。
刘向深深垂首,不敢抬起半分:“卑职无能至极!摄政王降罪!”
“去把你的地盘给我扫干净。日后我不希望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刘向呆住,很快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赦免了。
他一时简直不敢相信,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待反应回来,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这一刻,便是叫他为眼前的这位年轻摄政王挖心剖肝,他也心甘情愿。他激动得浑身微微战栗,心里生出了一种决意要对他彻底效忠的念头。他红着眼,再次用力叩首,咬紧牙床,一字一字地道:“摄政王请放心。再有疏忽,卑职自己先行了断!”
不料摄政王闻他此言,竟笑了起来,一副霜容转为温和,指了指他,“你了断事小,再误我事,却万万不可。”说完迈步跨入山门,朝里而去。
“是,是,微臣谨记……”
刘向感觉得到,摄政王对自己最后所说的那话,似乎并无多少责难之意,甚至,他给自己下的那八字评语,某种程度,仿佛还是一种肯定。
他只觉一腔热血愈发沸腾。他涨红了脸,随那道身影膝转着始终跪地,目送背影,再次恭恭敬敬叩首及地,片刻后,微微抬眼,那道玄色背影已是消失不见。
他知摄政王必是去处置方才那事的后事了。
高王既择定今日在这里动手,京城那边的武侯府监门卫等处,自也有人呼应,推测地位绝对不会低于自己。不过,摄政王既拿下了高王,其余问题想必不大。
只是,等今日过去,京城之中,对于某些人来讲,恐怕会有一场不啻是巨震的翻天覆地之变。
他只觉后怕无比,第一次生出了京都富贵锦绣场原竟不如沙场之感。至少,沙场之上,即便死,也是死得明白,死得壮烈。
一阵风来,方才浸透了冷汗的衣裳紧紧贴在后背,冷飕飕的。
他定了定神,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正要从地上起来,突然间,整个人一顿。
他想起了一件刚才彻底忘记了的事。
含元!
她在哪里!
方才出了如此大事,她此刻人在何处?是已走了,还是依旧藏身在内?
刘向一时焦急不已,朝内张望了片刻,沉吟。
罢了,以她之能,料应当能够自处。
少帝銮驾出去已经有些路了。他一时也顾不上两头,只能起身,匆匆离去。
第5章
束慎徽听完消息回报,目送那具蒙着盖布的尸首被人从后山门抬走,自己从偏殿再次行出。他的神色如常,步履却带了几分凝重,二卫不远不近悄然相随在后。行至方才讲经的罗汉殿前时,他的脚步微缓,最后停了下来。
一道绛色身影,立于殿前那只巨大的香炉近旁,附近候了两个宫女。她凝望前方,似在出神。周围柏木森森,遮天蔽日,显得这道身影愈发消瘦单薄。
束慎徽再次迈步,朝她走去。那女子也看见了他,罗裙微动,转身迎了过来。
“婠娘,方才怎没随太后同回?”他问。
温婠是已过世的太傅温节的女儿,和束慎徽从小相识,传言感情甚笃,早几年的时候,人人甚至都以为温女会是祁王王妃。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始终不见动静,加上温节也去世了,温家只剩一兄长,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尚书曹郎,这种猜测方渐渐再无人提及。
温婠敛衽微笑道:“太后命我留下,替她寻几册经文带回宫中。”
她出身于如此门庭便不用说了,还有绝色之容,才情更是过人,兰太后对她很是喜欢,常召她入宫陪侍伴读。
束慎徽微微颔首:“寻齐了吗?”
“还差一册,方才小师父无晴替我去藏经阁取了,还没回,我在此便是等他。”
束慎徽再次颔首,展眼望向了她。
“我记得你早几年身子弱,天气转凉便易肺燥咳嗽。最近两年如何了?”
“无大碍。前几日阿嫂请医,顺道也替我诊治了一番。吃了两剂药,已好多了。”
“多谢摄政王关心。”
她敛衽道谢。
束慎徽让她免礼,又道:“没事就好。太医院应有新炼的秋梨膏,回头我叫张宝给你和你阿嫂送些过去,平常也可用作润肺。”
“我代阿嫂多谢摄政王。”她垂眸道。
束慎徽看她一眼,似略踌躇,沉吟片刻,忽道:“婠娘,随我来经阁。”
温婠一怔,悄悄抬眸飞快看他一眼,轻声应是。
束慎徽吩咐二卫不必跟来,转身往经阁去。温婠默默随后。二人来到附近的经阁,方才那去寻经的小沙弥手里捧着经卷,正出来,撞见束慎徽,躬身退到路旁。
束慎徽命他将经书拿去给宫女,自己领着温婠径直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