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熙后倚在圈椅靠背上,抬头望月,话语便像珠子落在洒满月光的地上,漂浮在半空。
“这是自我十五岁以来第一次不是一个人过中秋。”
林照看向他,侧颜在月色下投射出阴影,更使得他的面容俊朗,又似笼上朦胧的别样情绪。
“六年前,武成王夫妻亲自去接要来平城巡访的三皇子,却是一场有去无回。”
林照默了默,扯嘴笑:“真巧,我也是。”
峡河在她心里是黑白的偶遇,从不留下痕迹,在那里她像仆、像奴,六年来,她孑然一身。
心宛似被重重一击,仲熙止不住颤栗,他不由自主想起厨房中的对话,他有些不懂,不懂林照在想什么。
在警告他?还是在试探他?
可他知,除去这他尚看不懂看不透的一切,皎皎月色下,他很想很想将一些话说给她听。
不知是林照开了头,亦或六年来闷在心里太久太久。
“当王爷很累吧?”
林照伏在桌上,以手托着下巴慵慵懒懒望着他。
他的视线自然垂落,会停在她的发上,雾鬓云鬟,再向下,会看到她的眉眼,一笔一画皆可用笔描绘。
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为何这么问?”
“就是觉得,唔,你要自己撑起整个王府,整个平城,肩上应当压得很疼吧。”她说间,还要用手捏自己的肩膀,黛眉细细颦着。
他怔了怔,没有回答,盯着她模样,尤其腮边红晕微微蹙眉,问着:“莫不是醉了?”
林照立时瞪眼,直起身:“怎会,我打小在环春楼练酒量,千杯不倒,不然和客人喝两杯就醉得不省人事,岂不丢人现眼?”
仲熙眉间痕迹更加重。
她却是兴致勃勃讲起来:“不过,有的客人就爱些小把戏,醉酒美人,柔弱无骨,细腰一折,栽入怀中,偏爱那姿态。是以,我虽不易醉,却可装醉。”
直说得仲熙回望四周,不忍回读她话语,低声道:“你,你说这些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么?随随便便,脱口而出。”
“闺房之乐又不是什么羞耻事,有何不好意思说的?”她乍然想到什么,唇边笑意难掩:“王爷,什么《房中秘术》《春闺乐》这类你从未有所接触?”
听名字都不是什么正经书,仲熙脸色微变:“自然不曾接触,这种书有何看头——”
“有啊。”她立即打断他,在他看向她时,弯着眼,笑意更浓:“既可识字,又可增乐。”
仲熙一时言语尽失。
拿这种春书作识字?
林照兀自吁叹,“我知浸淫不可取,我也是作消遣物罢了。且,王爷,我问你,你以为当真一点不知就是可取么?”
“譬如王爷,牵个手要愣,亲个嘴要脸红。又可知男女之事到底是何事呢?”
何曾有人拿这种事问他。何况是个女子,堂而皇之拿出来问他懂不懂男女事。
仲熙又给自己倒杯酒,可见遥遥天上月,垂在酒水间。
“男女事何曾只有房中事。”
林照听到他的回答,轻轻笑了笑。
即便大致知道他在给自己找补,只是仍觉得这个答案有点儿合她心意。
仲熙盯着杯中月发神,耳边传来她的笑声,很低,但却声声不漏,尽入耳郭,像小虫子一寸寸爬着。
他道:“以后莫要再提昨日事。”
林照不解,“为何?”
仲熙却不说话,只吃着酒。
“王爷可知欲盖弥彰一词?”
“若是王爷在意,也不是不能让你还回来。”
林照说着遽然压向他,近在咫尺。
红唇水润润泛着粉嫩嫩的光泽。
仲熙一口酒差点呛住,他忙放下酒杯偏首咳了咳,推着她的肩膀与其拉开距离。
“不要乱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没有乱说啊,是真话。”
仲熙略有慌乱,手指在桌面游移,改拿起林照做的卖相极差的月饼吃起来,扭头望月。
林照撤回身,看着看着笑起来。
罢了,看月亮吧。
第34章
中秋一过,林照打算去找石秋,走前仲熙万般叮嘱让翠羽跟着同去。
“权当有个人照应。”
林照嫌麻烦的,无奈拗不过他,又知他心中顾虑,只好同意。
将近茶馆时,林照开始打发翠羽:“我上去与人会面,你不必跟在身侧,去街上闲逛也好,回去也罢。”
“我不能回去。”
“那好,那你去街上转转可好?二人谈话不宜外人在场,你在外面待着尽是无聊,约莫半个时辰后你再回来。”
翠羽也是许久未曾出过门,听她说得在理,于是答应:“行,那姑娘可要在茶馆中等着我回来。”
“好。你有钱么?”
“有的。”翠羽点头,晃着袖子发出银钱碰撞声,林照又掏出些银子给她。
“拿去花吧,几日不出来一趟,多买些东西。”
“这怎么行?我不能要。”翠羽摆着手不收。
林照道:“怎么说我也是你半个主子,这是赏钱不行么?”
“……行。”翠羽不再推辞,接过银子福身:“奴婢谢过姑娘。”
林照未做称呼上的纠结,提裙踏阶而上。
黑漆嵌石的山水屏风后,石秋已经一一斟了茶候着。
见屏风后人影隐动,便凝着屏风入内的口径去瞧,几息后,见得杏子红衫裙的林照款款而来。
几厢缓了缓,石秋说起正事。
“院落一事我给找人问了问,有几处觉得你会喜欢,两处在南巷,两处在西巷,西巷有一间与元期院子较近,约走个不至半盏茶工夫就到了,空间亦恰当适宜。”
石秋将小册子递给她,上面有她写的地点和院落其它的基本信息。
林照展开来看,一目了然,十分清晰,她一页一页翻着,最后停在西巷与元期住处相近的院落那页。
“听你特意提出,先下可愿随我去看一看西巷的这间房子?”
石秋单独点出来自然有心思,她笑,“我是想和你近一些,但若是不合你心意,万不要为难勉强。”
“晓得晓得,走,去看看你相中的院落长得什么样子。”林照挽住石秋的胳膊向外走,“不过,我让身边一个丫鬟去街市闲逛,约好半个时辰来此会面,是以咱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既然如此,不如不让她跟出来。”石秋出门甚少带人,一是并不常外出,其次外出多也是去找元期,既不方便带人,亦有元期护送。
“王爷吩咐,我有什么办法。”
两刻钟后,林照和石秋从院中而出。
屋内敞亮干净,因前主人喜好花草,院中植了许多花卉且有一棵枣树和一棵柿子树,恰是枝繁叶茂,花盛簇放。
“感觉可还行?里面屋子空间有些小,不过住二三人也是绰绰有余。”
林照颔首,的确满意:“是挺合心的,改日再去看看剩下几个。”石秋跟着应声。
再行数百步,越过一棵大槐树,绕过一个拐角,即可见元期住处的篱笆和墙外的两棵葱茏垂条的柳树。
林照状似无意问:“这么多年过去了,元期可去寻过亲人?”
石秋虽不知为何突然问到他,但仍摇头:“没有,他说家里人皆在六年前那场动乱中去世了,他是逃出来的。”
“阿照,你可还记得六年前?”
“记得。”
“那一年,当真发生许多事。”每每提起,总是止不住叹气。
林照眸子暗了暗,那年平城内外皆有动乱。也是那一年,她的人生开始转轨,虽然,转去的前路迷雾笼罩,需由她跌跌撞撞,亲自去探。
“他没有去祭拜过亲人么?”
“甚少,这么多年只去过一次,他说不想回忆往事。我是想陪他去的,然而路途较远,费时太多,妈妈本就对元期一事有微词,如何能答应。”
石秋说完,倏然顿了顿,她看向林照,迟疑道:“阿照,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为何这么问?”林照反问。
“那你今日缘何问起元期?”
“只是看到前面院子,想起昨日中秋,故而一问。倒是秋秋,你为何敏感至斯?”
石秋眼神闪躲,“没有。”
林照眯了眯眼,见石秋如此反应,心里涌出几丝担忧:“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什么?”
林照默,好一会儿才回:“没事。”
“秋秋,我以前说过你要对元期留个心眼,他是何人,从哪儿来的,真实身份如何,皆不可知,如今,我仍是这句话。”
“他不是什么坏人。”石秋回的坚定。
林照看她一眼:“是,或许六年来他对你很好,或许他为善。只是有时候并不是一个人本性好坏的问题,有很多东西身不由己又能将你扯入地狱。”
她说罢,稍顿,又道:“正如房子一事,秋秋,我不知你二人关系,故而方才一席话也只是希望你斟酌。绝非想让你陷入难境。”
林照一番话却让石秋不可避免想到元期的异样,她知他身上有秘密,那些秘密像不散的白雾,每次接近时,她仿佛都可以伸手触到。
可她没胆子,她不敢。
不敢一人去撕开看白雾下面是怎样的元期。
她等待着,希望有一日他可以告诉她,不论是什么,亦或和她说让她去碰触撕碎,她都可以。
“秋秋。”
耳边响起她的名字,不是林照的声音,是个男声,极为耳熟。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跳跃而出。
石秋抬眼,见得正是元期在门口朝她这边儿望。
她下意识看向林照,林照笑:“我得回去茶馆,不然她要着急,你要是想在元期这儿待着,那我们在此分别。”
石秋心头杂绪环绕,不知所以,此时元期看的石秋明显躲避他,不由皱起眉头。
他再喊:“秋秋,留下吃了饭我送你回去。今日专为你买了排骨,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排骨。”
她不说话。
元期莫名有些慌乱,不觉向前走了两步。
“秋秋?”
石秋抬起脸,微转身对着林照,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那,若是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
林照明了她的意思,只道了句“好。”
后又看了眼一直望向这边儿观动静的元期,补道:“快去吧。”
见到石秋步步向他走来,元期这才缓了面色,转而温和展笑。
翠羽仅买了一包糕点,她向来节省惯了,贵点儿的不舍得将银子掏出手。
边走边看个稀奇,她提着糕点向茶馆走去,离她六七步远有个玄衣男子,身量颀长瘦匀。
她不禁多看了两眼,便是这两眼,前方玄衣男子慢下脚步,翠羽正罕,由于步速与其差距越来越小。
翠羽想经过时瞧一眼面容,结果下一瞬,相距两三步远时,男子霍然斜着倒下在地。
正摔在她脚边,吓得她魂儿震胆儿颤。
回过神来,她忙蹲下查看情况。
见得一副苍白面孔,皱着脸,略显狰狞,生出许多冷汗,似是极为痛苦。
“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啊?能不能走路?”她急得一连几问。
地上男子蜷着身,抖颤不已,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痛苦闭上,咬着牙,嘴唇紧抿。
翠羽茫然不知所措,有些被吓到,“你身上有没有药之类的?我,要不我扶你去医馆?”
男子费力揪着前襟,翠羽会意,伸手去探,终是摸到细长小瓷瓶。
她拔了塞子,倒出黑色药丸:“一颗么?还是几颗?”
男子却是猛地使劲抓住她的手将好几颗尽数吃去。
翠羽因他突然动作有点蒙,边把塞子塞好,边喃喃:“药吃多了也是会死人的,要遵医嘱。”
男子吞了药,渐渐舒展面孔。
翠羽将瓶子递给他,因他长相停了停,原来是副难得的好面孔。
尤其这会儿病弱感强烈,令她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
男子颤着手将瓷瓶重新收好,额上冷汗仍不住冒着。
翠羽听到他道:“姑娘可空闲,能否扶我去医馆?”
声音些许嘶哑,但也是好听的。
翠羽立时点头:“好。”
此时,为了不迟到而在茶馆等候的林照有些急了。
离约定时间就要过去一刻钟。
莫不是翠羽那丫头出了什么事?
林照想了想,告诉茶馆小二:“若是有一穿着土黄色对襟裙梳着单髻的姑娘来此找人,还请告知她在此等候。”
随后上街寻人,街上喧嚣热闹非凡,时而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人来人往正是人多时。
刚走过四五个铺子,远远见一抹土黄色埋头急匆匆赶着路。
眼见她只看脚下路不看旁边要错过她,林照叫名:“翠羽”
翠羽听得好像有人叫她,脚下步子放缓,随意四望,看到她正赶路去茶馆见的林照。
她彻底停下来,气喘吁吁。
“林姑娘。”
“怎么回事?为何迟了这么多?”
“方才在路上走时碰见一人晕倒在我前面,我便好心送去医馆。这才迟了,姑娘莫怪莫怪。”
见了人没事就好,林照瞧她两手空空,讶问:“这么长时间一个未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