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里未顾得上用膳,就带着纸墨与砚台到了姐姐屋里。一向娴静优雅的姐姐,此时正恹恹地坐在桌前发呆,陆婉儿看得心中不免有些酸涩。
如花儿一般的年纪,也如花儿一般的美丽,怎奈何做不得自己的主,整日里被观赏点评,最后也不见得就能落到一个真正爱花之人的手里。从这个花盆换到那个盆中,养的再名贵又如何?倒不如些山野间的野花野草们自在,花开有时,花落随心。
突的生了这样地感概,婉儿心下怅然。
“你回来了。”姐姐强露出一点笑容,却显得脸色更加难看了,陆婉儿将手中带的东西交于姐姐,见姐姐果又因那“怀山”二字,神色黯然了些。
“姐姐,这怀山是谁?”不论如何,陆婉儿觉得自己还是要先问清楚再说。
“噢,就是一个朋友罢了…….”可是姐姐并不肯正面回答。
“就是托我带纸墨给你的那个墨斋伙计?姐姐与他十分交好?!”陆婉儿有点急了。
“是,吕公子是在墨斋谋了一份差事,可是他学识渊博,才情斐然,强过那些世家公子与富家子弟们许多。只是一个出身而已,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只因“伙计”二字就失了分寸的姐姐忍不住怒怼了婉儿几句,也在这不自觉地出言维护间,完全暴露了自己的心事。
“姐姐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看你这几日忧思不已,想弄清楚其中缘由……”陆婉儿小声说道。
“对不起,婉儿,是我失态了。”说话间,姐姐就已红了眼眶,转过头去不想让自己更失控地样子,被妹妹看到。
陆婉儿上前揽住姐姐,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都知晓,姐姐不要担心,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们一起想想解决办法。”
“今日我见了那吕公子,只因他的确气度不凡,我才猜想,此人或许是姐姐心仪之人呢。毫无疑问能入了姐姐眼的定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之辈!”
“哪有你说的这么好!”姐姐被陆婉儿逗乐了,拭了拭眼角,颇有些哭笑不得。
两姐妹分享了这个秘密,却并没能把内心的不安与焦虑分出一半去。一个还是继续在忧愁着,倘若被父亲很快安排好亲事,到了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刻,自己到底又该如何?另一个则在想,到底什么样的条件才可以得父亲同意,允了姐姐自由?
殊不知,少年不知世事艰,多情总被无情伤。事实上,任何条件都不能使得父亲允许,陆家大小姐下嫁给一个一穷二白的伙计。这不仅仅是,想依靠一门联姻实现长期利益交换的问题,而是这已经触及到了陆家的门楣与脸面,是不能触碰地底线。
回到自己屋里,天色就已转暗。待到掌灯时分,陆婉儿心思流转,颇为稀有的拿出笔墨纸砚来,想把白日里想到的镂雕之法写下来,也把透景效果的瓷器模样,画出个参考来。可怎奈香炉不像香炉,花瓶倒像个坛子,画工着实让人担忧。
算了,还是把想法写下来,精细的部分留给姐姐去画吧。
不过越想越觉得这透光之法奇妙,不仅在太阳光下有奇效,这烛光下也可以啊。光影效果配上精美瓷器,想来定能让姐姐为陆家立下一个大功劳,京中贵人一高兴,说不准父亲就能缓了姐姐这不情愿之事呢。
第二日一大早,陆婉儿就兴冲冲地去找了姐姐,对于妹妹的这番巧思,陆家大小姐也是刮目相看的。向来画工一流的姐姐,仅用了几天时间就把婉儿所描述的瓷器样子画了出来,两人虽都不太明白烧制的工艺,但这镂空之法,想来倒也不是什么太难的技艺。
“这透景之法,就叫‘玲珑’如何?取‘灵巧、明彻、剔透’之意。姐姐画的这些玲珑炉,玲珑笔架,玲珑香奁,玲珑瓷瓶……定能让那京中贵人惊艳欢喜。“陆婉儿神思一动。
“嗯!甚是贴切!”姐姐提笔在画样上添了“玲珑”字样,这效果图总算是完整了,就看找个时机去找父亲谈一谈了。
“姐姐,你且记得要与父亲说,这些都是你的巧思,对陆家生意帮助越大,你的功劳越大,父亲或许就能同意你的请求。这是决定终身的大事,一定要好好谈。“
不知该说些什么,姐姐起身抱了抱这个明明比自己还小了三岁,却不知何时长成这一副,势必要为姐姐依靠的样子。心里的温暖,掺杂些许心疼。
晚些时候,陆老爷回府后,便在书房中见到了一脸倔强的大女儿。
一个从小没有忤逆过父亲的陆家大小姐,十分坚定地表达了不愿嫁入刺史府的心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洪州城众多人家的子女都是如此,陆府又怎能例外?
还未及父亲发火,便见到了女儿辛苦画的玲珑瓷图样,确属巧思,倒真解了陆家这单重要生意的燃眉之急。于是,语气不自觉地就缓和下来“不嫁刺史府就不嫁,这到底是看中了哪家公子?倘若门当户对,倒也未必不可商议……”
谈到这里,却听长女说“倘若不是哪家公子,也不门当户对呢?”
父亲脸色大变“你,你说什么?!”按下心中大骇,陆家老爷用颤抖的手指着女儿,说了一句让人心生绝望的话“你可莫要忘了,你是陆家大小姐!”
谈话结束的很快,只因父女二人都还不知道,该如何跟眼前这个从未翻过脸的人,闹到难堪。但这场谈话之后,二人也注定无法平静。陆老爷不知道,这个向来让他引以为傲的陆家大小姐,到底同什么人有了私情纠葛,又发展到了何种程度?难不成是府中家丁?倘若真的做了些什么不知羞耻之事,那陆府的脸面岂不是丢尽了…….
思及最坏的情况,这位陆家老爷踉跄后退了一步。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是谁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勾引小姐。若真是府中之人,定要尽快处理了他,好让其向来引以为傲地女儿死了这个心!年纪尚小,受了诱骗,却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疏忽之错。
陆家大小姐——陆珍儿此刻回了房。也因父亲的反应已探知其对此事的底线,想要陆家接纳吕公子,怕是难如登天了。那仅有的一点儿希望都在此时破灭了!陆珍儿心如死灰般难受极了,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喘不开气,欲哭无泪。
锦衣玉食又怎样,生来高贵又如何?身为女子,养在深闺,纵有一身才情,也不过是为了博人眼球,取悦他人而存在,不过是家族联姻的牺牲品,又有谁真正在意你的心意,会真正在意你的喜好?悲哉!
虽事事不能尽如人意,可不能与两情相悦之人相知相守,余生岁月漫长,又如何对一个陌生人抱有期待?曾经的陆家大小姐,日日刻苦琴棋技艺,做好大小姐本份,却不知今日的陆珍儿对以往的一切虚妄名利,厌恶至极,可这早已深陷地“规矩”二字,又该如何反抗?
并不是,轻易就对一个伙计动了心。只是这十多年来,只有这位吕公子当面问了她的名字,只有在这位公子眼里,自己才不是什么陆府大小姐,而是一个有名字的人,是陆珍儿。
当别人都在夸赞、仰慕她的时候,当他人都在假装谦和有礼的时候,当众人都认为她就该被围观评论的时候,只有这个人,让她感受到了尊重和平等,让她觉得人格是有魅力的,不关乎出身和地位,才情也是有气质的,不关乎仕途和争名逐利。
虽不知想要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却十分明确预料中的生活是自己不想要的。许是拥有的不足为奇,生来就得到的也不觉有多么珍稀,反倒是对那平凡与自由,内心充满了渴望。
陆珍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深感无力。
于是她拿起妆奁里的发簪,划伤了左边的脸……
第10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这般决绝的陆珍儿,当真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许多年后,陆婉儿才明白那时姐姐,心中是从绝望中反而生出的平静,是做了陆珍儿当下能做的最理智地行动。
而当初婉儿,却觉得姐姐太傻了,哪怕私奔也不至于做出自残这般极端行为。况且,并没有走到穷途末路,毫无回旋余地的绝境里。一没与那吕公子私定终身,仅是些互有好感而已;二亦没有实质性地婚约加身,一切都看似未成定局。
父亲大概是更无法理解的,甚至终生都无法释怀,一向为陆府骄傲的大小姐,从不曾让他忧心过,为何就突然成了如此陌生地模样。
一出狗血剧,还没开始,就硬生生戛然而止。
没有了后面的私相授受,棒打鸳鸯,坚贞不渝;更没有奋发图强,考取功名,荣归故里……
第二日始,陆家大小姐——陆珍儿突生顽疾,需长期在府内静养,不便见客,也不适合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痊愈之前亦不考虑婚嫁事宜。
陆家大小姐这身子,当真是不争气,正值大好年华却偏偏生了这莫名的病,惹得洪州城内,许多人唏嘘不已。
不过陆家这两年,生意倒是蒸蒸日上啊!
瓷器这类物件,寻常百姓家大都是买不起的,最会逐利的商人,本就严格控制着出窑的数量。而自从陆记玲珑瓷上市以来,更是奇货可居,颇得那些世家贵族们追捧,如此新颖巧思之作,连京中贵人们都赞不绝口,订单量与日俱增。
陆家大小姐深居简出,二小姐向来也没什么才名,周姨娘又出身低微,于是这陆府女眷开始在洪州城异常低调地过了几年。
后来陆婉儿也曾去墨斋见过那吕怀山,总不是一位肤浅之人,当没那么在意外表才是。只是,虽有情之人亦不忍心姐姐每日凄苦,可令陆婉儿没想到的是,决然斩断那点儿情丝的并不是那位,论起来也算有情有义又有担当地吕公子。
而是再提及此人,自家姐姐平静的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么一人,未动过心,也没有过任何交集。两两相忘,互不纠缠之间,一切都是陆婉儿臆想出来的意难平。陆珍儿也并未过得,像旁人理解的那般凄苦。
脸上多了一条细长的伤疤,时日一久,虽颜色泛白也不是多么的骇人,却总是种残缺。父亲原本也想着寻个不那么挑剔的人家,或者之前那个门不当户不对之人,倘若愿意入赘了陆府,倒也未必不可,尤其对女子来说,总是这一生还是该有个着落。
可周姨娘几次三番,带着父亲这些意思去姐姐那里,都被陆珍儿委婉又坚决地拒绝了。
姨娘倒也不敢明里表现出强势或嫌弃,自己那头况且还应付不过来呢。陆府营生红火,陆老爷又年纪不老,哪怕自己没那个心思,也有些人会撮合撺掇着,想给他送几个美娇娘来。
家大业大,就是一直养着个陆家大小姐也没什么,尤其是画工了得,才情也依旧斐然。陆记玲珑瓷近几年许多图样都是出自这位大小姐之手。除却此事之外,对人情世事、生意经营,乃至家族琐事依旧性子冷清的小姐,总是威胁不到姨娘的地位。
可这陆老爷想要娶妻纳妾,于周姨娘来说,可就是天大的事了。
说来,这姨娘周氏倒也是个十分拎地清的狠人。自家老爷纳妾这事儿,宜疏不宜堵,与其撒泼犯浑平添夫君厌恶,倒不如自己亲自操办,选一个年轻貌美又能在掌控范围内的,既贴了心又能借此彰显自己不善妒地一面,岂不是更有了当家主母的风度。
讲起来是心计,说到底又怎不是无奈之举,在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
新人进门,内宅和睦,这陆家老爷本也不是个折腾的性子,一时之间倒也一派和睦,至于这私下里两位姨娘间的微妙关系,只要波及不到陆婉儿和姐姐,权当不知就是了。
转眼三两年过去,冬日的洪州城,虽不是北风呼啸那般凌冽的寒冷,却也下了场雪。日日在府中不知要做些什么,看着姐姐无欲无求,一副恬静的模样在作画,陆婉儿特别想见岳沐舒了,许是本性跳脱,也许是这个年纪就是需要热闹一些,需要有人说说话。
只是,这两日路湿且滑,以致马车也有些行驶不便,两人想要过府一叙怕是不太容易。都已小半个月没见了,也不知沐舒此刻正在干嘛?
院子里倒也堆了一个雪人,雪花可真是好看,晶莹剔透的,就是落下来碰到温热地手心很快便融化了。抱着手炉在外面久了也有种冻透的感觉,有些湿哒哒的冷。
啊!......刚入冬的时候,沐舒送了一条白狐毛皮做领子的披风呢!白色大氅绣点点散落的红梅,倒跟这雪天甚是般配,好似还是从京中买来……陆婉儿及时回想起来,去屋里翻出来为自己披好,还照照镜子又整理了下毛茸茸的领子,当真是好看又暖和。
再有月余就过年了,年前总还是要见一面的吧。围上这披风,陆婉儿更想念叽叽喳喳又酷爱送自己东西的那个人了,也不知从何时起,好似这凡是沐舒有的,总会想着多备一份儿送来给婉儿。
尤其但凡是个节日,总是会收到些小礼物,一开始还想着回个礼,后面次数多了,倒也懒得回了。不过岳沐舒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也不会在意这些,谁让人家有个常常在外行走,又极其宠爱妹妹的兄长呢,自己又难得去街上逛…….
说起来,这一点是陆婉儿最羡慕之处了。尤其是近来,有几次去岳府碰巧遇到岳沐舒兄长也在,接触过只觉得,这岳家大公子彬彬有礼偏又幽默风趣,敦厚稳重却又不失阳光锐气,更别提对自家妹妹的疼爱与耐心了。人间最理想兄长,莫过于此。
情爱一事,于少男少女之间,总是朦胧又意外的。有些人心里早已种下了一颗种子,不知不觉中,就已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情不能自已;而有些迟钝的,则会慢慢发芽,忽有一日后知后觉,情不知所起。
这其中滋味也很奇特,各不相同。有些会简单炙热,像一束阳光洒下来,温暖甜蜜;有些沉默寡言,像一缕清风吹过,清凉寡淡;也有一些高傲执拗的,就像一颗青梅,入口酸涩,却难以忘怀。
而无论是何人,也无论是男是女,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这种情愫都会产生的自然而然。
陆婉儿与岳沐舒,或许就是偏迟钝那一类,当然对别人八卦之事倒不见得迟钝,好似该懂得的都懂,只是对自己就是觉得甚为遥远,年纪尚小。
若不是巧合太多次,岳沐舒也不会突然有一回发现兄长看着婉儿,那有些不同寻常的眼神温柔。于是便心甘情愿,满怀期待地悄悄做起了哥哥的神助攻,除了各种节日找理由给婉儿送这送那,往日里偏爱往陆府跑的岳家大小姐,也开始装起文静来,这半年来常常都是修书一封,邀请好友过府一叙,暗戳戳地为兄长与婉儿创造些见面地机会。
只是,陆婉儿这傻子偏巧啥也不知,毫无所觉。无数次想脱口而出提醒一番,却又怕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使得好友从此不好意思登门,彼此生分起来。倒不如这样温水煮着,慢慢培养着好感,总是会有时机成熟之时,自然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