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汴京时兴的糟猪蹄做法不相同,缠花云梦肉适合宴会,而糟猪蹄则需要吃法豪迈点,直接上手抓着吃,尝起来味道更好。
祝陈愿吃得连连点头,“黄老你这手艺真绝了,早先听闻建康有七妙”,察觉到众人看过来的视线,她拿巾子擦擦嘴巴往下说:“齑可照面,混沌汤可注砚,饼可映字,饭可擦擦台,湿面可穿结带,醋可作劝盏,寒具嚼者惊动十里人。”
这些都是她为之前进的目标,现在为了哄老爷子高兴,说了出来,后头又接了一句话,“我看现在还可加上一个,做肉十里飘香,这手艺非黄厨莫属。我是自愧不如的,过两天我有空就上门来讨教,到时候你可别把我给赶出去。”
黄鹤被她捧得,今日才真正高兴起来,连忙说道:“那你可别忘了,我等你上门来,你要不来,我就到食店里头去找你。”
大家哄堂大笑,之前屋子里的寂寥与落寞还有悲伤,全都被笑语声冲散。
作者有话说:
卡文到现在:-D
本来是想后续接南静言的事情,但我发现女伎和江湖剑客的感情怎么也得发酵酝酿一段时间。
还有男主没出来,但是我cp已经凑了好几对O_o,她们的感情线都不会细写,虽然大多数人都会成亲,有自己的家。
但是其实幸福有很多种模式,并不拘束于成家这一种。
第31章 骨炙
草草杯盘共笑语, 昏昏灯火话平生。
夜晚的烛光,窗前吹过的风,偶尔闪过的竹影, 黄鹤凝望着这一切, 忍不住起了倾诉之意。
这些话憋在他的心里头一年又一年,从柔软的圆石逐渐生出棱角来, 每每想到, 坚硬的角就会扎进肉里, 不出血, 却生疼。
黄鹤放下筷子,目光透过墙壁,仿佛是在眺望远方, 粗哑的声音回荡在静默的屋子里头。
“我早先时候, 那时还很傲气,根本不相信命数这一说,觉得这就是无稽之谈。我五岁丧父,十岁丧母, 十岁那年, 没等过了丧期,舅舅托人送我到了汴京, 那里有人在招御膳房打扫的,瞧我生得伶俐就选我过去。
像我这般大的年纪, 又没有好家世, 在膳房里头是时常受欺负的, 脏活累活都干不说, 晚间能得到几个馒头, 也全都被人抢走。可那时我总想着, 等我混成膳房掌厨的,总要他们好看。”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悲沉,反而还带出一股轻快之意。当时耿耿于怀的事情,在时间过去很久后,都能云淡风轻地说出来。
“我不过是个打扫的,也不会有人教我厨艺,幸得我在这上头还有点天赋,时常偷摸看掌厨的烧菜,时日一久,也会个一两点的。后面得找人打下手时,我干得好,选上后,那日子我过了十年,才能上锅炒菜,再有十年,才掌厨。
后头我就遇到了家妻,她是个打扫宫女,生得秀质,我等她二十五出宫才成亲,婚后两年生得一子,结果因为难产,就这么早早地走掉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些话说起来都轻飘飘的,不加以任何煽情的修饰,却更能直击人的内心,听得在场几人都格外揪心。
黄鹤的语气却越发平和起来,“后头自己一人养大了儿子,也到了该退下来的年纪,结果没一年,他就死于心疾。”
他的难受,似挖心掏肺,口不能言语,动作无法表达,就这样熬了一年又一年。
从少时挺拔到老态龙钟,鬓角染霜,发丝雪白。
要不是后头养了是孤儿的蒋四,他估计也早早就跟着一起离开了。
“也不怕你们笑话,人老了,越发信命数这一说,时常会想,哪有人定胜天,纵使得到了,后头也会给你收回去。”
不怪他这么想,这一桩桩的事情落到谁的头上,都得感叹一句命运多舛。
“黄老”,董温慧突然出声,察觉到众人的目光,她捏紧自己的手指,心跳渐渐加快,却还是说了下去。
“我以前也总觉得,人是争不过命数的,好比我的命就应该是生在后院,长于闺阁,到了年纪就嫁人,操持家中事务,生孩育子。世上女子大多都是这么过的,我也应当是,不能反抗,顺从接受。”
董温慧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她的目光始终落足于桌上的杯盘冷炙。
“可是,当我打破束缚,迈出后宅,白日走在京城的街上,突然明白,就算命里坎坷,命运不公,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你老去城门边上看过,就能明白,世上大多都是苦命人。”
当时她即使身体渐渐好起来,却终归还是郁郁,始终觉得自己的命苦,羡慕旁人高堂慈爱,亲朋俱在。
可当她在堂姐的劝说下,到汴京到处走走,在城门边上,她看到,衣衫褴褛的乞丐捡到一个吃剩的馒头而高兴,挑菜的小贩因今日的菜新鲜,能多卖点银钱而欢笑。
头发雪白,脊背佝偻的老丈靠扫街维持生计,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却未见愁苦。
撑船的船夫、打铁的铁匠、深更半夜游走在街巷的行者、做苦力的役夫、每天浆洗到手开裂发肿的洗衣娘子、忙于在各地打转的赶趁人……
谁人活在世上不辛苦,他们可能也曾怨恨命运不公,却依旧像劲草一般扎根在世上,汲取些微阳光雨露,顽强地活着。
只此一遭,董温慧的心病就好了大半,明白不能怨天尤人,什么命不命的,日子都是靠自己自立过出来的。
她一一讲述在城门边上看到的市井百态,转口又说了自己的故事,并说道:“我近日在读东坡先生的诗句,里头有一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读来觉得甚好。”
人的命靠自己,坎坷由天定,可她却越发明白,乱丛荆棘也能走出一条道来。
一番话说得黄鹤愣神,在场几人都各有心思,蒋四内心震荡,而祝陈愿却颇感欣慰,毕竟早需要别人开解才活下来的人,现在走出来后,也能开解别人来。
“小娘子说得对,我黄鹤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到老了居然湖涂至此。”
黄鹤细细回味那些话,他是个懂得听讲的人,话入耳里,也进到心里,那些带棱角的刺球慢慢挪出来一些。
众人又说些别的话宽慰他一番,祝陈愿说得最特别,她没讲什么道理,只说道:“话全都给他们说完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如后日春社时,你们晚间来我家吃一顿,也好凑凑热闹。那时坊间里会敲社鼓、食社饭、饮社酒和观社戏,佳节还是大家一起过来得好。”
在座的都是些孤家寡人,她总不忍心,还有南静言和江渔,两个人也得一起叫上。
众人都应好,明明是后日才去,他们却从此刻就在心里期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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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社的前夕,祝陈愿要先去国子监一趟,今日他们上完就得休沐,先生和学生得聚餐一顿,因春社日不能上学,会越学越笨。
现下国子监里头照旧是等着祝陈愿来教新菜,学完新菜以后,掌厨的今日会把之前做过的全都再做一遍。
今日要教的新菜是骨炙,配社酒极佳。
“骨炙最好选公猪的脊背骨,肉多味道好,没有的也可以选羊肋骨,但是要带皮且是嫩羊的,烤出来才好吃,羊脊骨不成,骨薄肉少,最差的是兔子和獐子脊骨,不适合整只烤,只适合切薄片出来,放到炭火上面烤熟。”
祝陈愿拎着公猪的脊背骨,将旁的也给说明白,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
这段日子在她不藏私的教导下,大家的厨艺都突飞猛进,每次烧菜的香气直传到隔壁太学,惹得那边的大厨想一探究竟,而太学的学子则每到这时候,就无心读书,吃碗里的馒头,心里却想的是国子监在吃什么。
大家都在心里偷着乐,米师傅尤甚,腰板都挺得特别直。
“脊骨得切断,五寸就可,无需太长,腌的时候往里头放脑砂末,其余的不用放。腌一炷香的时间即可,给脊骨放到沸汤里头,煮上一会儿,去掉血沫星子,捞出来晾凉。”
祝陈愿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教法中,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觉得今日过来大家格外热情。
汤料她是昨晚备下的,做法写在纸上,给了王寺让他记上,稍后将汤料一层层刷在脊骨上头。
“烤脊骨时得快速翻动,这样不容易熟,要是现在熟透了,后头几次再烤味道就不好,每一次都得重新蘸汤料烤。”
她边说边自己上手,每蘸一次汤料烘烤,脊骨的香味就多一分,全都从窗户里头飘到后面的太学,等到十来个架子上全都烤上脊骨时,熏得里头正在读书的学子坐都坐不住。
太学的上舍就离国子监的厨房不远,这香味一传到他们的鼻子里头,哪里还读得进去什么诗书。
“国子监哪里请来的师傅,这段时间就天天闻味了,太学里头还是馒头包子蒸饼老花样,嘴里一点味都没有。”
有学子扔了手上的书,愤愤道。
“我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是在鹤行街上开食店的,好像叫祝家食店。”
旁人都围在那人身旁,想让他多说点。
只有一人坐在窗边,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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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上了快两个月的学,不止是学子累,先生也累得不行,难得明日休沐,大家高兴的心情都难以言表。
今日不是分餐吃饭,而是合餐,每班都由先生带过去,在饭间找到牌号。
祝程勉一进去就闻着味就开始馋,尤其看到来得早的手里拿着大块的骨头在那里啃时,口水都快兜不住。
一听先生说可坐下吃饭时,他也只能拿碗筷,一眼眼瞟饭桌,饭桌上吃的太多,水滑面、玲珑拨鱼、排炊羊、罯兔、肉油饼、素油饼…
等到先生动了一筷子,他赶紧夹了一个大骨头,偷偷瞄一眼大家,才直接上手吃,心里美滋滋的,骨炙就该这般上手抓着才好吃。
烤到两面焦黄,皮酥脆的骨头,进嘴咀嚼后,肉汁四溢,油脂丰沛,稍稍蘸点醋,解腻又下饭。
而茅十八吃起来更豪迈,握住脊骨两头,衔住一边,手使劲,肉从骨头上撕扯下来,汤料清甜和肉质肥嫩的口感瞬间裹住舌头。
要是吃到精肉里头夹杂的肥肉,肥腴的汁水混合精肉的咸香,那味道好到他能一口气连着吃上四五根都不带歇的,不过骨炙有定数,一人吃上一根尝尝味就没了。
祝程勉和茅十八两人很可惜,都望着沾满油脂的手,觉得旁的东西都食之无味。
唉声叹气尝起别的东西来,不过也只有他俩这般,其他人吃得就格外高兴,连先生都忍不住多尝了些。
一桌子的饭菜,最后连汤底都被人拿蒸饼蘸着吃光了,大家空着肚子进来,最后却是扶着墙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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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社当天,一家子不用上工上学的,都起了个大早,连还在睡的雪蹄和橘团都被叫醒了。今日不宜晚起,尤其是孩子,要是起晚了,那社公社婆会悄悄在这些孩子脸上出恭,以后长大了脸色黄蜡,难看得很。
春社的讲究还有不能吃腌菜,女子要是吃了,出嫁拜公婆,只要弯腰都得放屁,实在是不文雅。
更要紧的是不能做女工和上学,这天还做女工,那手指就得被扎好几个血窟窿,要是还上学,孩子以后必定越学越笨。
祝陈愿倒不是太相信,却还是觉得颇有意思。
陈欢则吃了早饭,拿上一根大葱,嘴里说道:“来,勉哥儿,你去将旁边的竹竿拿过来,我给你绑在竹竿上,你自己去捅到窗外去。”
他乖乖应声,拿了根细长的竹竿过来,陈欢用线将葱给绑到竹竿上,一家人跟在祝程勉后面到他的屋子里去。
窗户稍微开了条缝,祝程勉双手握竿,鼓着气用竹竿将窗户捅开,还上前走了好几步,让葱顺利探出窗外,这叫开聪明。
结束后,祝清和则从身后摸出一串用彩色丝线系着的蒜头,上前挂在祝程勉的脖子,语气含笑地说,“此谓能计算,勉哥儿之后的算学定能学得很好。”
“以前勉哥儿小时,还不会走路,在春社这天,我们两个就专门找有土沟的地方,让他爬过去,说是乞聪明,现在看来半真半假。”
陈欢看着自己读书是半点不上心的儿子,聪明劲全都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上。
一家人说说笑笑回到堂屋里头,只有陈欢心里头略微有点惆怅,时常望着门口,其实春社这天,也是回娘家探亲的日子,可是明州太远,一天赶不回来,她也只能歇下这个心思。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小跑去开门,即使知道外头来的不可能是自己的亲人,却还是略带惊喜地开门,看到外头来的是梅花嫂子和冬兰婶子时,脸上笑意不减,却暗暗垂眉。
“快点进来坐坐,就算是送社糕和社酒,怎么也得我们先送才是,你们倒先上门来了,等会儿走时我给你拿点,省得送了。”
春社送社糕和社酒是习俗,梅花嫂子提着一包的社糕,语气爽朗,“你倒是会偷懒,我和冬兰是一早盼着你们家的小娘子做的社糕,才早早先送上门来,免得旁人抢先一步。”
“可不是,去年我可就抢到了一小块,馋得我今年早点过来,得多拿几块才是。”
冬兰婶子除了送社糕,今日还是过来看橘团的,祝陈愿从她家聘的猫,她虽没有来看过,却还是时常想念。
橘团待她也亲热,不等她弯腰,自个儿就跑到冬兰婶子的膝盖上,仰头蹭她的手指头,喜得她连声道:“这小家伙还记得我呢,你们家养得可真好,都长了不少肉,抱起来怪沉的。”
橘团从手掌大,到现在已经有半臂长,吃下去的猫食都长到肚子上去了,整只猫沉甸甸的。
“你们可真会逗趣,来,今日我家岁岁做的社糕,一人一袋,多了可不够分的,社酒也一人一瓶,这是街上买的。”
陈欢拿起两袋子包好的社糕放到两人面前,两人欢喜接过后,没想到梅花嫂子的话头又对准祝陈愿,抱着糕点搓手,“其实我们两个今日这么早来,还有个事。之前街坊春秋两社不都在一起吃社饭吗,惯常都是赵大姐烧得,结果昨天手给摔了,社饭的东西一早都买好了,你说不办了也不是个事。”
她看着祝陈愿,眨巴眼睛,接下去说道:“这不就是想着,小娘子你能不能去烧一顿,我们几个烧一大家子的饭是不成问题的,可烧不了那么多人的,味道不行。不白烧,有街坊凑的几贯银子,小娘子,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