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朽月十五
时间:2022-04-13 06:57:46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十年,以为会有出头之日的时候,他们又将她迷昏,连夜送到荷香楼接客,她只要一想到当时那个场景,到现在还是浑身战栗,恶心到胃里难受想吐,恨不得冲到冰冷的水里死命揉搓自己的身体。
  可是白和光忍住了,她拿指甲掐自己的手背,让自己出口的话不要带上一点哭腔,“你怎么能明白我的感受呢?当你在台上风光表演时,当你受到他们追捧时,你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吗?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那样见不得光。”
  她胸口剧烈喘息,声音却平静,“你没有体会过,有人拿鞭子抽打身子时,皮开肉绽的感觉。拿针扎在手上腿上,捂住嘴巴痛到根本发不出声音,又或者拿滚烫的烛油直接滴在身体上,抑或是拽着头发猛地拍在墙上。”
  白和光没有哭,反倒是突然笑起来,转向两人,目光沉沉,“总有些人喜欢在女人身上施行自己的暴行,而我白和光,恰好就是倒霉的那个人。为什么每天都那么愁那么哀怨呢,因为有的人就喜欢我这副样子啊,好像这样他们能满足一般。那些恩客的娘子,自己家的管不住,跑到我面前,扇我耳光,指着我鼻子骂我。你们明白吗?我是人啊,我不是畜生。”
  到底是之前做了什么孽,才会过这样的日子,白和光到了现在,才瘫坐在椅子上,捂住自己的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受尽折磨的那个人是我啊!
  祝陈愿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下来,滴落到地上,一摸,脸上已经全是泪水。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的人看似柔弱,却能坚韧到这个地步。
  南静言愣神,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被掠夺,好似无法喘上来气,眼前都有重影,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其实她才是最自以为是的那个人吧,总是那么幼稚地劝白和光熬一熬,只要自己赚够了钱,扳倒了范大他们,就能把白和光和其他人赎出来。
  可是,那些挨过的打,愈合后又裂开的伤疤,经历过的难堪,在身体上消除了,可怎么在心里除掉呢。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有时候白和光总是用那种格外哀怨的眼神看她,其实是在羡慕能堂堂正正站在世人眼皮子底下的生活。
  外头呼啸而过的风拍打房门,白和光的哭腔不甚明显,她缓了缓说:“为了报复这些人,我攀上了高枝,反正都已经烂到泥堆里头了,还管什么清白。他们有的断手断脚断绝子孙,有的,呵,死在了地下沟渠中。”
  畅快吗?更多的是悲哀,她攀上高枝后,还拿到了范大贩私盐的证据,不然就凭南静言靠雇一些乞丐混子去打听跟踪吗?
  谁更希望那两个人死去,还不是深陷泥沼的她,每一个因为伤痕痛到不能入睡的晚上,她的恨意和杀意就多一分。
  白和光到现在真的明白,自己本就应该和尘埃合为一谈,因为自己本来就不清白。
  那都不重要了,她快解脱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抱住还在那里默默垂泪的祝陈愿,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道:“本来不想让你听见这些遭污事的,可是我一到这里,好像就跟回了家一样,即使我没有家。
  你知道吗?那天我来你店里,不是我第一次挨打,妓馆妈妈还算是个好心人,肯让我带着人出来走走,我一眼就看到这个食店。
  当时我多狼狈,进去的时候嘴角都是肿着的,我以为你也会像那些人避之不及,你却领我到楼上坐下,还给我上药,又给我熬了一碗粥,不收我银子,让我难过的时候就过来这里吃饭。我白和光何德何能啊。”
  那些对于祝陈愿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于当时一心想要寻死的白和光,却是给了她求生的希望。
  “那碗粥真的很好喝,好喝到我现在都还记得是什么味道的,很甜,我从来没有喝到这么甜的粥。谢谢你。”
  祝陈愿说不出来话,只能紧紧回抱她。
  稍后,白和光松开了手,站到南静言的面前,轻轻扬起一个笑脸,“我真的该放下了,你也该放下,不用再挂念我,我已经从妓馆赎身,至于以后去哪里,山高水长,哪里不能走呢。南静言,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多愁善感,要是时常见到你,我就会想起每一个嫉妒你的时候。”
  那该怎么释怀呢?她们两个本来就做不成姐妹,也做不成朋友,只适合做过路的人。
  “那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离开。”
  南静言身体颤抖,她的语气带着恳求。
  “今晚就走,你别来送我。南静言,我太自私了,只想逃到一个地方疗伤,不想再来汴京这个伤心的地方了。那群孩子,就交给你了。我希望你,能过得比我幸福。”
  她神情很认真,“南静言,好好过你的日子,不用挂念我。你别来送我,让岁岁送我最后一程吧。”
  太想逃离这个让自己沾满污泥的地方,以至于一天都等不了。
  临出门前,白和光还是犹豫了,冲上前抱住南静言,低声说道:“南静言,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两人走到很远的码头边上,那里有白和光一早买下来的船只。
  “我最后还是自私了,不想让自己一个人离开汴京。”
  白和光望着前面的船只悠悠说道,侧身拉住祝陈愿的手,“我本想回杭城去吃一碗河祇粥再走的,可是尝了你做的后,我放下了执念。可能我怀念的,就是当初在慈幼院里的时光,大娘从来不会打骂我们,能吃饱穿暖,还有几个小姐妹玩耍。
  岁岁啊,之前没来找你,现在来找你,就是让你送我走,你说世上怎么会我这样的人呢?”
  风吹乱了祝陈愿的头发,也吹痛了她哭红的双眼,出口的话轻飘飘,“那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我能知道吗?”
  “是塞北。”
  她头回笑得这般肆意,“南静言一直想去的塞北,她总说大漠狂沙,烈酒良马,自己向往那样的边城。其实她更想过的是安稳的日子,有一个小家,有人可以等她回家。而塞北,就应该是我这种没有牵挂,只想浪迹天涯的人才要去的地方。”
  这样,南静言知道她去了塞北后,就会歇了念头,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这是她白和光,最后能为她做的一件事了。
  “你何必呢。”
  祝陈愿哽咽,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握住她的手。
  “你要是平安到了塞北,你给我寄个信来,我好让人给你捎吃的,你要不回杭城吧,塞北太苦了。”
  生得花面孔的白和光,怎么都跟塞北的粗犷不符。
  “岁岁,不说这个了,那边已经在催了。你也不要挂念我,留在杭城或者汴京,都会让我痛苦。我也很向往碧蓝无云的天空。”
  而不是缩在狭小的屋子里任人宰割。
  白和光最后和祝陈愿告别时,拥抱她,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上,闷闷的声音从她嘴里传出来,“我会给你寄东西的,岁岁,你一定要过得幸福,我走了,有缘一定会再见面的。”
  等她得到足够多爱和关怀时,也许才能再次踏进汴京这个充满伤心记忆的地方。
  而那天,也许在一两年,也许是永远。
  白和光站在船头,从江面吹来的风拨动着她的衣裙,她使劲冲祝陈愿招手。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有缘再相逢。
  ———
  等到白和光走后,南静言才从后面的巷子里出来,和祝陈愿一起眺望那远去的归舟。
  “她说,她会去塞北,希望你能过上想要的日子,有良人相伴,有家有孩童。”
  祝陈愿的声音听起来很缥缈,她今日格外难过,这已经是她第二次送走故人,第一次她明白永无相见的时候,可这一次,她盼望重逢。
  “塞北?她,她大概还是记得的。以前我们关系还没有这般差时,我说以后不当女伎了,也去不成塞北,那就想有个家。”
  南静言的嗓子都哭哑了,她一遍遍在内心拷问自己,如果当初遭遇这种情况的是自己,还有活下来的勇气吗?
  她是个刚烈的人,大概会杀了别人,再杀了自己。就是这样,她才格外心疼白和光,又格外痛恨自己。
  回程的路,两个人走得很慢,月光拖拽着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
  后来的某一天,祝陈愿收到了来自塞北的信件,和一袋沉甸甸的东西。
  信上写道:
  岁岁,时隔半年,不知你现在是否安康,日子是否过得顺遂。
  我已经在塞北安家了,塞北果真是沙尘漫天,不过几个月,我的脸就已经被刮的出了好多条裂口。
  这里沐浴也不方便,提水得走很远的路,我时常跌跤。
  不过我却很开心,岁岁,我人生难得有这么畅快的日子。
  大家都不认得我,不知道我的出身,不知道我的经历,但他们却很友好,总是时常会将自己家做的馒头蒸饼给我吃,还教我他们那边腌鱼的手法,这里风大又猛烈,用风腊法腌制的鱼鲞,味道也不错。
  我包了很多给你,你尝尝我的手艺。
  还有,南静言,你帮我转交信和画像给她,也有你的,希望日后寄回信时,也能跟我说说她的事情。
  岁岁,塞北真的很好,尽管它不如汴京繁华,不如杭城秀美,可只要我每天累了,躺在土地上,看天上的群鹰,就会高兴起来。
  我也想跟你说,从烂泥里出来满是污泥的人,居然也有人不关心我身上的淤泥,心上的伤疤,他告诉我,边城的男人女人都不在乎,而他更不在乎,哪怕我们无法有孩子。
  他只关心我那段日子是否疼痛,只关心我夜里是否能够安眠。
  所以,我们两个没有家人的,在塞北成亲了,山川风沙给我们见礼。
  我们以后不会有孩子,可我们养了一个没有家的孩子,是个漂亮的丫头。
  当时我总为名字耿耿于怀,可是他说,和光很好听,塞北的名字都太粗犷。他将我们孩子的名字改成了和月,我释怀了。
  也不会再为“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这句话而折磨自己许多年,白沙混到淤泥里头,也有人会一颗颗捡拾起来,仔细擦干净。
  我人生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来了塞北。
  岁岁,我的人生好像真的得以窥见天光。
  期待与你重逢。
  当祝陈愿展开那幅画像,上面是一家三口,在塞北风沙下摧残得有些憔悴,却依旧漂亮的白和光,旁边是一个又高又潇洒的黑皮男子,还有个不白的大眼睛俊俏丫头,都冲着她笑。
  祝陈愿握着画像笑,泪水却从脸上流了下来。
  和光,当时没有在送别时说的话,回信时还是想跟你说。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日子总会过得越来越好。
  作者有话说: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出自宋代诗人陈与义的《观雨》。意在风雨过后会迎来明天。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司马曙
  这个故事本来准备的是长线,但是太压抑,就一章内写完。
  南静言和白和光的人设就出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但不管是蓬草又或是白沙,都能过好自己的人生。
  期待大家留评!
 
 
第29章 笋蕨馄饨
  白和光走后, 祝陈愿病了一场,也许是心有愧疚,又或是晚间的风太寒凉, 她这场病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几天。
  晚间睡得不好, 她一闭眼想起来的就是那天白和光平静却又好似撕心裂肺的话语,和那些非人的遭遇。
  只要这般想想, 祝陈愿的心里头就不好受, 总有股郁气在里头。
  而南静言也忙于从女伎中脱身, 安排剩下的孩童, 两人也没有再见过面。
  慢慢的,她的身子逐渐好起来,日子也照样波澜不惊, 只是终归不是很高兴。
  直到惊蛰的第一声雷雨后, 江南的春笋出现在汴京的街头,祝陈愿才算有了点兴致,赶个大早去买了些春笋和蕨菜。
  今日她准备做笋蕨馄饨。
  “大娘,你帮我将笋壳给剥了, 小叶, 等会儿笋只要上面的笋尖,剩下的全放在一旁, 到时候再吃。”
  许是要吃到自己喜欢的美味,她连日来苍白的脸上都透出些许红晕来。
  让一直担心挂念的夏小叶两人都松了口气, 露出笑容清脆应声。
  祝陈愿自己则先拿白面放到盆里, 加点盐, 少量多次地往里头加点水, 揉成光滑的面团醒发。
  蕨菜洗净后, 切成豆粒大小, 放到锅中焯一会儿水,再捞出来过凉水。
  夏小叶近来刀功学得不错,拿笋尖切成的薄片,祝陈愿挑了几片,发现大小厚度都差不多,满意点头。
  也无需她再上手,直接全都放到热水中煮一会儿,捞出后晾凉,还得切的跟蕨菜差不多大小。
  起锅倒油,油热后放蕨菜丁和笋丁,加料酒、酱油、盐等炒到均匀出锅。
  只需等馄饨皮擀好,包成一个个月牙形的馄饨。汤底用剩下的春笋熬制,再将馄饨下锅煮即可。
  今日大半的事情都是夏小叶干的,且干得都不错,手法越发老练,不似以前的生疏。
  她恍然发现,在忙于其他人的事情中,夏小叶好像有了些许变化,不只是刀功,她凝神细看,身量高了不少,头发也不再是那样枯黄,有了些光泽,脸上丰盈起来,整个人从黄毛丫头变成了小家碧玉。
  “小叶,最近家里是不是吃得不错,我瞧你都长肉了。”
  祝陈愿语气调笑,拍打着酸疼的胳膊,转头看向一旁正在忙活的夏小叶。
  “家里头吃得不算多好”,夏小叶拿刷子擦洗锅中的油渍,声音稍稍变大,“长肉是因为在国子监和食店吃得多,我阿娘时常念叨,我可算是找了个好东家,才能一天吃三顿,都是带油水且顶饱的东西。”
  话里话外全是感激,她怎么能够不感激呢,只不过怕时时说,会让人觉得厌烦,就将小娘子所有的好都藏到心里,只等着来日自己要是有能力就报答她。
  祝陈愿轻笑,“哪里是我好了,不过是你自己能干,才能将日子给过下去。在家时也要吃得好些,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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