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心里,批切羊肉和麦黄醋配在一起是绝佳的,醋汁裹在羊肉上,入嘴先是微酸,紧接着就是羊肉原汁原味,带着些许韧劲,肥瘦相间的羊肉滋味最好。
她拿起碗,闷了一口酒,很甜的果酒,配羊肉稍许发腻,祝陈愿突然怀念起同庭春色来,她虽然喜欢吃甜的,那不是齁甜的那种。
赶紧又吃了片羊肉压压嘴里的甜味不再就酒吃。
反观南静言,直接拿酒瓶往嘴里倒,有些酒液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她也全然不在意,停下来吃一片羊肉,再喝口酒。
吃完了后,她没醉,只是两颊薄红,放下酒瓶,缓慢开口,声音轻到只有两人可以听见:“我收集了很多的证据,那对夫妻从我们几个身上捞了钱后,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也不加掩饰,敢贩卖起私盐来,数量众多。我已经全交到府衙里头去了,大概这两天就能将他们抓进监牢,判个流放。”
南静言终于有些绷不住了,她今天虽然高兴,可是压抑在心底的事情也是真的让她难受。
她颤抖着嘴唇,在桌上握住祝陈愿的手,“我以为,我这么做,大家都能摆脱魔爪,尤其是白和光,她就不用再去接客了。可是她只是坐在那里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傻得可以。”
祝陈愿沉默,她与白和光也是相熟的,妓馆里的头牌,有段时间经常会过来食店吃饭,每次都带着一身伤。
“其他人也没有说话,都用那种哀怨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南静言她并不是傻子,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那对恶魔进去就可以改变的,只要是想起白和光看她时,那双哀怨欲要滴出两行血泪的眼睛,她还是难受得可以。
刚才的轻松欢笑对于她而言不过是暂时放松,其实头顶悬着利刃,时不时就会砍下来。
她突然羡慕起江湖剑客的快意恩仇,豪情壮志的生活来。
“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吗?你那时多么意气风发,即使当了女伎,可你还是很骄傲地对我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你说,你自己就是蓬草,而非白沙。”
祝陈愿始终能记得,当时她说这句话时高昂着头,眼里有光,可后来知道了很多事情以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风沙雪雨都摧毁不了蓬草,即使它生在从麻之中,你也要从满身都是刺的地方钻出来,它们伤害不了你。”
祝陈愿反握她的手,说出来的温柔却又有力量,“为什么要因此难过,你明明就已经做到了。那么难的事情,你都要成功了,那些压在你身上的大山,都被你搬走了。”
她不知道收集这些证据有多难,但她知道南静言有多拼命,又有多坚韧,即使知道自己不过是敛财工具后,也没有哭,只是想将他们扳倒。
南静言抬起头来,这句话是她刚认识祝陈愿不久后说的,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么多事情,读了点诗书,就觉得自己就该是那顽强的蓬草,在所有人中都出类拔萃。
可是,在这一年多的日夜煎熬下,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假面,却早已忘记以前的自己是怎么样的。
“我也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不要做蓬草,你得做天上星,水中月。”
南静言慢慢直起腰背,吐出一口浊气。
两人在那里说了许久,祝陈愿到家门口后,又回去抱了一下南静言,在她耳边说道:
“你且记得,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
那天过后,又隔了两天,祝陈愿听叶大娘说起汴京骇人听闻的案子。
“小娘子,你可真不知道人心有多黑,那范大黑心夫妻俩,专门从杭城、宿州、山城多地慈幼院领了孩子出来,都是那种才五六岁的,养了几年,长得好看就送到妓馆里去,身材挺拔一点,就去做女伎,更有甚者让男童去给贵人当玩物。”
叶大娘说起来,愤愤不平,在她眼里这对夫妻简直就是恶魔,毁了那么多无辜的孩童。
她说着又畅快起来,“还敢拿官盐当私盐贩售,数量众多,又加上这一笔事,够他们判个绞刑的,死后也没有人收尸。”
祝陈愿却心神不宁,她忙问道:“那可有说出名姓来?诸如当官妓又或是女伎的是谁?”
叶大娘虽好奇她问的话,却还是摇摇头,这些没有人提起来。
她暗自松了口气,但一下午还是思绪不安,连菜都多次做错,想等着南静言过来。
可祝陈愿却先等来了白和光。
白和光是个美人,面目含春,香腮盈腻,袅腰□□,而双眼却总是满含哀愁,哪怕笑起来,也带着凄然。
“我现在不吃饭,你可有空闲时间,我想跟你说说话。”
她说话轻柔,言谈举止更像是大家闺秀,而非是那些世人眼里所瞧不起的妓子。
祝陈愿点头,领着她往二楼走去,白和光施施然坐在凳上。
“好久没有过来找你了。”
她的声音缓慢,脸上露出点笑意来,并不真切。
“也许你好奇,我到底为什么找你,毕竟我们关系虽然还不错,却并没有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白和光望着窗外,又开口说道:“我不过是知晓南静言晚间会来,看到她采买的东西,就明白她会请你烧河祇粥。”
她惨然一笑,“你能让我也吃一碗吗?”
祝陈愿扶额,她又看见了白和光手上的掐痕,脖子上透出来的淤青,无法说出反驳的话来,转头关切地问她。
“那对夫妻进了监牢,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像我这样烂到尘泥里头的,还能有什么打算。”
一听这话,祝陈愿就知道白和光多愁善感的毛病又犯了,她太容易陷到这样的情绪里头。
可她是也是真的不容易。
“如果你知道南静言名字的由来,那你也该知道我的。和光,听起来多好听啊。”
白和光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气,压在心底无人可说的话,到了这里却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他们从这里给我取的姓名,想让我混同于尘垢里去,不要有一点光。”
他们夫妻真的做到了,她跟泥土尘埃一般,任人欺凌。
祝陈愿皱眉,她都没想到这对夫妻就这么喜欢从名字下功夫,前有南静言,后有白和光,两个都是他们手头上颇为出众的。
所以他们就让两人一个当女伎,一个当妓·女,人为更改了两个人的命运。
白和光怎么能不有怨气,她就像是被扔到污泥里头的白沙,混到其中,想要从里头出来,却发现自己身上的颜色都如同淤泥一般。
污泥该怎么洗净?身上的可以一遍遍拿水来清洗,可心里灌满的泥浆,拿什么倒出来呢?
用刀子挖出来吗?
意识回笼过来,白和光收起那些不应有的表情,她不再假笑,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看着窗外。
外头的柳树长满了新芽,燕子在上头安家,春日的阳光照在每一个过往的行人上。
可是她什么时候能重见天光呢。
作者有话说:
首先说抱歉,昨天说要把后面的内容放到前一章,但是因为视角问题,还是放弃了,直接移到后头来。
不然视角乱七八糟的,还有人物,我写的时候真的特别纠结,可能涉及一些让我不适的东西。
文中没有说教的意思,也没有贬低女性的意思,如有不适,在这里先说声对不起。
但当时做人物时就考虑过了,这两人就是对照组,包括名字和职业,性格,两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救赎。
还有一两章要写到她们,后面可能有些许黑暗,之后就要开始换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出自《荀子·劝学》)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道德经》非原意,就是表面的意思。
第28章 河祇粥
一整个下午, 白和光都坐在小隔间里,直到晚间打烊,南静言过来。
她这两天没睡好, 面色憔悴, 看到白和光也并没有多惊讶。
反而是将手里提着的鱼干交给祝陈愿,说话时平静无波, “之前说过的, 岁岁你给我们两个做一碗河祇粥吧。”
祝陈愿左看看靠窗一言不发的白和光, 右看看面无表情的南静言, 两个明明是同一个地方出来,又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姐妹,现在却变成这样, 她心下叹息。
接过那袋子鱼干,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直接下楼去,没想到白和光也跟了下来。
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可寂静中, 能听到她说:“被范大他们两个从杭城慈幼院领到汴京时,我那时六岁, 什么事情都记得很清楚。可现在,要我在想杭城慈幼院的事, 我只能想起河祇粥来。”
白和光轻笑, “杭城人喜欢吃鱼鲞, 卖这个的铺子有一两百家, 鱼鲞也卖得便宜。而当时慈幼院孩童多, 但官府派发的银钱却少, 管事大娘是个心善的人,时常去买渔家晒好的鱼鲞,熬成粥给我们吃,说里头咸吃了好长个子。”
可是从杭城到汴京来,范大他们从来不给吃饱饭,她饿到蜷缩在墙角时,总会想起那碗重咸的粥。
“我进了荷香楼后,想吃什么鱼鲞都能吃到,即使是淡口的白鲞。我尝过很多种吃法,像老鸭鲞,只要去掉鱼皮后就可以直接吃,撕成小条后味道不是那么咸。又或是普通的,放到火盆上给烤得有些焦黄,再撕下来就甜酒吃。要不就是泡在水里头,等到它软和后,拿油煎着吃。”
她一气说了好些吃法,可只有自己明白,全都食之无味,在饿了那么些年以后,白和光已经很难吃的进去东西。
她不过是借这些东西来打断自己无端的思念,想告诉自己,现在的生活比起幼时来,已经很好了,可是到了这里,白和光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
她就是过得很不好。
祝陈愿听完她说的话,突然心生酸涩,不知道为谁,她无法想象那么暗无天日的日子,白和光到底是怎么挨下来的。
“你,”她开口,却感觉喉咙有些堵塞,顺气后说:“范大他们进去了,妓馆要是能赎身的话,我要不帮你赎出来,你回到杭城去,如果杭城不想去,那去明州,我外公家在那里还算有点威望,你可以在那里安家。”
祝陈愿一晚上想的都是这个事,深陷泥潭里头,也应该努力爬出来,而不是彻底等着烂下去。
她又怕人家多想,“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如果能早一点脱身,你…”
白和光慢慢收敛上挑的嘴角,低头看手背,那上面满是或青或紫,露出个极其复杂的表情,打断了她的话。
“不用了,我有要去的地方。”
她并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但也变相地告诉了祝陈愿,自己会从妓馆里头出来。
毕竟,她可比任何人都想摆脱这种折磨,不想过出来逛逛后头都有看守的日子。
不然也不会费劲心思攀上大官。
祝陈愿松了口气,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开始处理南静言带来的鱼干。
鱼鲞是腌制晾晒好的鱼干,杭城那都是用海盐腌的,里头足够咸,并不需要多放盐。
做河祗粥只需往里头加入剪好的鱼段,去掉鱼鳍和鱼尾,拿水泡软,放到砂锅里头加水加米一起煮。
在等待粥熬成时,南静言也下来了,三人沉默围在炉子边,听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看细小的火星子蹦出来落到地上化为灰烬。
没人开口说话,安静的屋子能听见砂锅里头的粥咕嘟咕嘟在冒泡,热气顶着盖子。
祝陈愿算算时辰,拿蘸水的巾子扑在锅盖上,掀开盖子,咸湿的热气从锅中涌出来,她没有再放其他的东西,想来杭城慈幼院以前做的时候,也不会再放盐。
挨个给两人舀了一碗,她们没有去桌上吃,而是捧着碗坐在位置上。
白和光怔然地望着手里的这碗粥,这股味道太像她幼时吃过的,都是咸中带着点鱼腥味。
她拿勺子搅动河祇粥,短小的鱼段时不时从粥中冒出头来,热气熏蒸她的眼睛,白和光感觉眼睛湿润到几欲流泪。
她默默垂下头,将勺子送到嘴边,喝下这口粥,鱼鲞本就咸,连带着寡淡无味的白粥都发咸,要是再咬到鱼鲞,拿牙齿撕扯鱼肉,咀嚼完后腊鱼的咸香全都在口中。
本来应该是咸到人发苦的粥,可白和光却一口口面不改色地下肚,这是她记忆中难得的美味,今天又能尝到,这次的鱼鲞腥臭气没有那么浓重,米也不是杭城常用的米。
可她却感觉,自己躁动不安的心好似稍稍平静下来,吃完后嘴里又干又咸,可她却没有任何的表情,自己去拿水洗干净这只碗,放回到碗柜上。
南静言也停下了筷子,手紧紧握住筷子,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说,你自有安排,你要去哪里?”
她刚走下来就听到这句话,在楼梯口停住脚步坐了很久,怎么都想不明白,不想回杭城,白和光能去哪里?
白和光已经歇了吵架的心思,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只是随意落在烛光映照在墙壁的影子上,喃喃自语:“天地之大,总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能去哪里呢?我知道你讨厌我,不想跟我去一样的地方…”
白和光突然出声,“我不是讨厌你,南静言,你要知道,讨厌和嫉妒是不一样的。索性我在今晚就明说了,我真的很嫉妒你。”
她坦诚的话,让南静言愣住,眼睛稍稍睁大,嘴巴也无意识张开,连接下去的话都没能再说下去。
嫉妒?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明明我们都是在慈幼院里头出来的,可为什么你能吃饱饭,我却只能饿肚子。为什么你可以靠自己堂堂正正地赚银子,我却只能出卖身体。我知道,这不怪你,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只要看见你开心的样子,我就觉得有刀子在割我的肉,好像有人穿过我的身体紧紧捏住我的心那样难受。”
白和光没有歇斯底里,她即使再难过都不会发疯似地大喊大叫,可她说出来的话,却像惊雷在这间屋子里炸开。
她怎么会不难过,两人之前同住在一间房子里头,范大他们每天像施舍乞丐那样只给她一小碗的粥,却让南静言吃带油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