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跟她聊了几句,她听到外头好像有声响,并不真切,解开围布站起身来。
到厅堂时外头的声音已经明了,是阿香的叫喊声,祝陈愿快步上前,将门打开,果然外头是董温慧和阿香。
“死里逃生”的董温慧已经不再是早先那副干枯到只剩骨头架子的模样,虽然还是瘦弱,却不再吓人,面相温婉,气质柔和。
她说话都是细声细气地,为自己突然上门的打扰而不安,语气有些局促,“祝小娘子,听我堂姐上门时说过你近来身子不太好,我就想着带点东西过来看看你。又不知你家住哪里,只能提到食店里来了,有打扰到你吗?”
董温慧面上有些发红,她心里还是有些胆怯的,怕跟不熟的人交谈,惹人家的厌烦。可一想到眼前的小娘子是个顶好的人,悄悄呼出一口气,松开紧握的手。
“快点进来,东西就不必了,劳烦你挂念,我身子不过是之前吹了点风,吃几贴药就能康健起来。反倒是你,我因最近自己身子不好,又忙些其他的事情,所以都没上门去看望你,你身子可好起来了?”
祝陈愿引着主仆二人到楼上的隔间坐下,面上带着关切,询问董温慧的身子状况。
她还是忘不了当时看到董温慧躺在床上的模样,就像精血全被抽干的骷髅那般可怖,脸上骨头突出,眼窝深陷,那天她都觉得人好似没气了一样,以至于回来后还时常会想到。
董温慧坐得端庄,上身直立,眼神也不乱瞟,听到她的问话,才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身子好多了,之前下床走路还有些费劲,现在却不妨事了,再喝几贴药,就能好全。”
说到这里,她面上极为真诚,话里全是赤忱的感谢之意,“要是当时没有堂姐给我请小娘子你过来,可能没几天我就真的要撑不住,哪里还有现在的日子。回过头来想想当时的自己,还是觉得有些可笑。”
她时常还是会想起那时的场景,昏昏沉沉中的自己一心只想求死,好似活在世上对她来说太痛苦。
可现下再回头看,其实哪里值得自己那般寻死觅活,当时觉得无法迈过的坎,也不再是深壑鸿沟。
午夜梦回时,也总会想起阿娘来,梦里都是她在说,让自己好好活着。
董温慧垂头看自己的依旧干瘦的手掌,笑笑,又转头直视祝陈愿的眼睛,说道:“我总是很软弱,可能那时阿娘突然的死去,更让我难以一个人活在世上,才会想着大不了就这样走了。可是只有当我病了,缠绵于病榻时,才明白谁是真正关心我。
总是为那些一点也不在乎我的人难过伤心,实在不应该,可惜这个道理,我到了阿娘死后才明白。”
她为自己叹息,前半生活得太过恭顺,以至于生出点反抗的心思来,就像是刚从土里生出的嫩芽,被人为摘下,还要放到手心里碾压,生怕有一点不能有的心思。
不就正应了她的名字,“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以前还总觉得女子就该如同自己这般,可现下……
董温慧露出一丝苦笑,话中却全是坚定,“所以现在我已经从董府搬出来,也跟我爹断绝关系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得最不后悔的事情。”
从身子刚好起来没多久,她就让阿香去找堂姐,在她家旁边买了个小院子,等到一切都布置好后。董温慧就去找她爹辞行,果不其然,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从她骂到了她娘,什么难听说什么。
她愤怒到胸腔起伏,腹火中烧,面上是少有的坚定,告诉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自己一定要从这里搬出去,哪怕断绝父女关系,如果不同意,她就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全都抖落出去,反正大不了你死我活。
董父是个极为懦弱又好面子的人,当下就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把旁边的杯子摔在董温慧的身旁,喘着粗气让她从府上滚出去。
前十几年来一直温顺的董温慧,好似一下生出一身的反骨,即使面对以前惧怕的父亲,也能不皱眉头。
只有她自己知道,早先让人厌恶且懦弱的自己,死在了病榻上,现在的自己重获新生。
“从府上搬出去了,那可真是件大好事。今日只有笋蕨馄饨,我给你们两个下一碗,权当聊表我的心意,别嫌寒酸。吃完这碗馄饨,往后的日子就是苦尽甘来。”
祝陈愿听了后有些高兴,她也知道董府的一些阴司,别看董父没有纳妾,可外室却养了不少,有的还生了孩子,根本不在乎董温慧的死活。
能从那里头迈出来,就是件极大的好事。
她说完后,也不等两人拒绝,跑到楼下去煮馄饨,稍后拿盘子端了两碗馄饨过来。
将一碗放到董温慧面前,说道:“这碗我特意煮的软和一点,毕竟你身子才刚好,来,你和阿香都尝尝我的手艺。”
董温慧连声道谢,午间她没吃多少东西,现在看到这碗面皮雪白,汤汁淡黄,上头还放着青葱的馄饨,一下有了食欲。
她吃饭斯文秀气,舀起一只馄饨来,轻轻吹气,咬下雪白暄软的面皮,皮擀得好,轻薄又有韧劲,可能是因为加了点盐的缘故,或是吸满了笋汁,面皮尝起来淡却入味。
里头的馅料,有春笋的脆,亦有蕨菜的鲜美,两者都是春日山间的野味,虽然没有土腥气,却依旧能让人感觉到鲜活的气息在嘴里涌动。
一碗下肚后,董温慧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忍不住再想跟祝陈愿说说话,阿香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堂姐也得顾全家中的子孙,她没有人能说话。
“小娘子煮的笋蕨馄饨真不错,我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
她转口却说道:“那些日子我缠绵病榻时,除了想吃遍没有吃过的美食外,还想要看看汴京春日的风光。”
要是那时她死在那张冰冷的床榻上,就再也看不到山间一簇簇盛开的花朵,墙角缝里新长出嫩芽的小草。
可是她没有,值得庆幸活在世间的每一天。
祝陈愿想起那天从董府出来,自己说等她好起来,要带她去尝尝鱼羹以外的美味,让她留恋于食物的美好。
“以前就有想过,如果你有好起来的那天,希望能带着你去尝尝旁的美味。现在你已经大好了,只想问问你,晚间有空吗,我想领你去尝点新鲜的。”
董温慧的眼里满是亮光,她的脸上渐渐爬满笑意,连连点头。
如果说,春日的风景让她对人间心生眷恋,那春日的佳肴则是对她灵魂的抚慰。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太忙了,忙到我居然词穷到失去表达欲,三千字我从六点半码到现在,还写得不顺手,不好意思。
如果我有灵感会对一些句子进行更改(今晚的我简直比2g还卡,疯狂道歉。)
第30章 缠花云梦肉
春日的晚间, 凉意稍减,熬过寒冬出来买卖的人越发多,从鹤行街到御行街的路上, 叫卖声如春潮一般向祝陈愿几人涌来。
无论是竹外桃花, 又或是草木蔓发,每年的春日总是让人欢喜。
“我还从来没有在晚上出来逛过。”
董温慧喃喃道, 眼前灯烛晃眼, 车马过境, 人声喧哗, 卖花的小贩采春戴头上,玉雪可爱的儿童舔食饴糖,发丝雪白的老丈候在街边等人买菜蔬。
街边的酒旗扬起, 河桥下春船游荡。
她的眼睛好似要从身体脱离出来, 想一览晚间的繁华。
这些富有烟火气的场面,都是她居于后宅时难以看见的,直到现在,她才切实明白, 自己真的从暗无天日的屋子中脱离出来了。
“那你可以从今日开始, 和阿香多出来走走。夜市不论寒暑都是照常开的,且卖的东西不少。冬日有旋煎羊白肠、炸冻鱼头、辣脚子、腰肾鸡碎等, 春日吃的大多都是时令菜蔬,我最喜欢的是夏日来这里。”
祝陈愿一气说下去, 稍稍停顿后, 接下去说道:“那时整条街油烟气重, 走在路上也没有蚊子叮咬。而夏日的沙糖冰雪冷元子、细粉素签、鸡皮麻饮、梅子姜都是我爱吃的, 一到天气热起来, 这些从街头摆到街尾, 让人走不到道。”
她每说到吃的上头,声音就会和缓而又轻柔,直说到董温慧两人的心里去,恨不得立马等到夏日来临时去尝尝。
几人在路上边说边走,现在还有点饱意,不急着吃饭,她们干脆再逛逛,东游西荡到了御行街。
没成想,刚到御行街,就迎面碰上了蒋四,他有些郁闷低落的神色,在看到祝陈愿时,瞬间添上了喜色,想上前过来和祝陈愿说话,瞟到旁边的董温慧,又止住脚步,怕唐突到别人。
蒋四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声音略微迟疑又喜悦,“祝娘子,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你,你现在有空吗?”
祝陈愿和蒋四交情浅,当下有点纳罕,却还是如实说道:“等会儿跟我旁边的小娘子去吃点东西。”
他不留痕迹地看了旁边一眼,转头轻声地说,“是这样的,今日是我师娘的忌日,年年到了这时候,我师傅总会做一桌宴席来悼念”,说到这,他叹息后,声音越发轻了起来,小到只有边上的人听见,“却没人陪着吃一顿,本来我想着去找师傅的老友来的,可他今日去了别的地方。哪里想,今日这般有缘,居然在这碰上了小娘子。”
蒋四人心思细腻,想得又多,说完后紧接着说:“能不能请你和旁边的两位娘子,一起赏脸到食店吃个便饭?”
怕祝陈愿不太清楚为什么,他解释道:“师傅每每到了今天,心里头就难过,饭也吃不下,我这不是想着,要是有人作陪,总能吃点东西”,又怏怏地表示,“他不爱看我这张脸,说是瞧见就来气,更别提吃饭了。”
“我们过去吃一顿?黄厨的手艺是真不错。 ”
祝陈愿心里是想过去的,主要是她心里头不落忍,老年无伴也是让人伤心的事情。
但还是要先征求董温慧的意见。
她点点头,光是听到这样的话,董温慧就能想起自己失去阿娘那段难熬的日子,更何况别人失去的是发妻挚爱呢。
蒋四高兴起来,也不发愁了,连忙走几步上前给几人带路,嘴里还又叮嘱,“小娘子,你们去后可千万别说是我请你们的,也别说忌日的事情,我师傅为人要强又好面子,即使心里头难过,也不会说什么。可要是被旁人知道了,他指不定会拿把扫帚将我给赶出去。”
他说得可乐,董温慧悄悄露出一个笑脸。
“我不会说的。”
今日的食店跟上次祝陈愿来的时候不太一样,烛光昏暗,悲伤和落寞灌满整间屋子。
黄鹤坐在间小屋子里头,以前精神矍铄的他,脊背微弯,目光落在前面的墙上,时不时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
哪有人少年时丧母,中年时丧妻,老来时又丧子呢,到现在身边只有一个徒弟伺候终老。
他以前不信命,现在却不得不认命。
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连门边出现几道狭长的影子,也是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怔然望过去,神色恍惚。
蒋四过去又点了几盏灯,小间一下就亮了起来,黄鹤也看清了门口站的人,他撑着桌子边站起来,扯出一个笑脸来。
“你怎么来了?”
他走上前来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毕竟那次花馔后,大家都有事要忙,也没有时间再见面。
今日这个特殊日子里,有相识的小友上门来,黄鹤心里头有些许高兴,稍稍冲淡郁闷的心思。
“这不是听蒋大哥说,黄老你做了一桌春日宴,我就厚着脸皮问他能不能过来吃一顿,正好我旁边的小娘子大病初愈,想着做东让她吃顿好的去去病气,一听这话,可不就得眼巴巴过来。”
祝陈愿故意逗趣,话里话外全是笑意,不过几句话就逗得黄鹤笑了起来,将腰背挺直,中气十足道:“什么厚脸皮,来我店里吃顿饭,可不能这么说。你来的时间好,饭菜我还没上桌,正好大家一起吃一顿。”
黄鹤嘴里说,脸上笑,后头拉着蒋四,“你们几个在这里坐会儿,我们两个去端些菜来。”
趁这个时候,祝陈愿跟董温慧两人说,“你们不用太过拘束,要是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夹菜,就悄悄拉拉我的袖子,我帮你们夹。也是对不住,没想到会这般。”
董温慧连连摇头,脸上有些发红,“不必这么说,我心里欢喜着呢,难得出来吃一顿,哪里值得这么说。”
这还是她头一次跟一个小娘子一起出来吃饭,这样的新奇感让她觉得很有意思。
黄鹤精神头一好,连菜都是自己端上来的,一道道上桌,照旧是前唐的菜式:羊皮花丝、甜雪、贵妃红、暖寒花酿鲈蒸、筯头春、缠花云梦肉和蕃体间缕宝相肝。
“来来来,我们先吃,今日不过我们几个人,也就不讲究那么多,那边的两位小娘子不要介意啊。”
黄鹤热情招待着几人,他率先动了一筷子,没有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反正这几天吃什么都味如嚼蜡。
祝陈愿应声,侧头低声让董温慧和阿香自己夹菜。
暖寒花酿鲈蒸,其实是蒸煮到极其软烂的糟驴肉,适合冬日进补,放到春日来吃又可暖寒。
驴肉,祝陈愿吃得少,她并不好这口,今日夹了一筷子尝了后,软和到进嘴就烂的驴肉,一点腥臊气都没有,应该是花雕酒放得多,有股酒气在里头。
油脂极少,跟猪肉那样的肥腻并不相同,驴肉尝起来丰腴绵软,肉质细腻,是极适合下饭的,就算只吃驴肉,祝陈愿都能吃上好几块。
咽下去后,转身就对黄鹤说,“黄老,你这糟驴肉做得好,里头应该是放了兴州那边的花酿,吃起来别有滋味,跟坊间卖的硬邦邦的驴肉格外不同。”
她倒不是吹捧黄鹤,而是尝完后有感而发,反正要是她自己做,只会做成四不像,根本不会有这般好吃。
黄鹤正拨弄碗里的菜,兴致缺缺,听到祝陈愿说的话,他放下筷子,起了兴趣,指着那碗驴肉说:“里头放的就是兴州的花酿,味道可比别处卖的都要更香醇,驴肉得要煨得久一点,先大火后小火慢慢炖煮。你要是还想吃,过来跟我打个招呼,我做给你吃。”
他又指那盘缠花云梦肉,略带笑意,“你尝尝这个,我用猪肘肉做的,早早腌制过的,拿布给卷起来,绳子捆好后,放到酱汤里头去煮,味道不错。”
肘肉在酱头煮得时间久,外头表皮颜色发黄油亮,里头的肘肉又是粉白相间,入味很彻底,吸足了酱汁的鲜香,皮肥而不腻,肘肉咬一口弹牙,不需要蘸醋也格外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