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颜说话十分得体客气,她是一事归一事的人,别的事可以先放放,但道谢是要说在前头的,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那天发现了人不见以后,她头脑发昏,派了很多人去找,也没有找着时,真是万念俱灰,还好随后就有了好消息。
“那里值得你如此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说来也是缘分,不然我家清和还不认识有这么个干侄女呢。
索性孩子无事,这坏事也成了喜事,你呀,就别挂在心上了。
赶紧进来坐,今日知晓你们一家要来,还有我家侄子得回去,可是置办了一桌,菜都准备好了,不如先去吃饭,你看离天黑还有好些时辰呢,到时我们两个再说说话。”
陈欢自然不会怯场,将话给接了下去,面色含笑地带着他们进来。
林颜应了声好,眸光不动声色地瞧了瞧院子,看到里头走出来的小娘子,姿容上佳,看起来温柔动人,体态轻盈,是个不错的美人坯子。
她嘴边的笑越发明显了起来,问道:“那便是你家小娘子?生得可标志,我与她投缘,瞧着心里便喜欢,要是我家有一个这么乖巧的女儿,我定也是如珠似宝地疼着,来,伯母好好瞧瞧。”
这话虽不知道真不真心,可陈欢两人听得舒服,一时站在院里又客套了会儿,才先进去吃饭。
桌上荤素各五道,素蒸鸭是最后端上来的,林颜看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她自个儿是从来没有下过厨的,所以倒是真心佩服。
“陈娘子,我瞧岁岁这手艺是真好,还没吃呢光闻着味就饿了。一看就是心灵手巧的,又长得好,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她要是真心想吹捧起一个人来,那绝对让人招架不住,祝陈愿只能无措地坐在那里假笑。
关键时候还是陈欢解围,“小孩子家的,不用夸她,我家这个脸皮薄,你再夸她,都得找个缝埋进去了。要我说,还是你家含章好,学识出众,为人也不错,我也看了是真真喜欢。瞧我,这话又扯远了,来来,你夹点这菜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林颜笑着点头,又客气了一句,才用勺子挖了一块放在她面前的素蒸鸭,好不好吃不知道,这心意倒是真备足了,瓠瓜这时节正贵着呢,倒是个不小气的。
蘸着酱,晶莹剔透的瓜肉变得昏黄,在酱汁要滴落前放进嘴里,稍稍一抿,满嘴鲜甜的汁水,瓠瓜十分软糯。
吃完后,林颜这脸上的笑意也真诚了不少,心里盘算着,并没有轻易显露。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紫苏饮
林颜吃完后, 捏着帕子擦了擦嘴巴,笑时眉目舒展,转而开口说道:“陈娘子, 如果不介意, 让几个孩子出去逛逛,我们说些体己话。”
几目相对之下, 是几人沉默起身出去的声音, 而陈欢也将林颜带到了旁边的书房里。
“今日过来, 除了替我家穆穆的事情道谢以外, 也是准备来聊聊这桩榜前约婿。”
林颜笑,手搭在自己的腿上,神情莫名, “其实, 刚接到信时,我很不敢相信这件事情,因为我明白我家含章的性情,看似随和其实他心里对于大多数人都是疏离, 不亲近的, 太有自己的主见,他什么都要合自己的心意, 从衣着到人。我以前也以为他是年少不经事,没开窍, 结果告诉我, 不是这样的。我看得出来, 他是真的喜欢你家小女。”
她说话时声音平缓, 面色含笑, 看向两人,
“我也不是来反对的,孩子自己喜欢就好,棒打鸳鸯这种事我也做不出来。况且我们一家又有裴晔的关系在,亲上加亲,是喜事一桩。当然,这个还得等日后,我也明白你们的顾虑,女儿家的婚姻大事着实是要慎重。”
林颜心里叹气,她早些年就接受了孩子太过有主见,从来不会盲目依从,曾经她也挑选了几位杭城的贵女,结果都被裴恒昭拒绝了,说是学业为重,无心思虑旁事。
可现在倒好,离殿试只有两三个月,他就不以前程为重了,反而在送来的信里说道:若是放弃,必会后悔无疑。
她林颜这半辈子过去,怎么从来就没有发现自己儿子以后会是个情种呢,她以前都有想过,最后自己孩子出家去当和尚,了此残生,真没有想到回事这样。
不过她对祝陈愿心里是满意的,至于当厨娘抛头露面啥的,林颜是一点都不在意,如果裴恒昭说要娶个乞丐,估计她还会犹豫一番。
也摆不出那种恶婆婆的姿态来,左右以后两人要是真成亲了,又不会跟她住在一起,平白触她儿子眉头做什么。
倒是还要帮着这个小冤家,把剩下的事情都给谈妥了,和未来亲家打好关系,以免人家最后反悔。
一想到这里,林颜脸上的笑意就越发真切,“我说那么多话呀,就是想给含章贴些金子,好让你们多瞧他几眼,以后也能顺利定亲不是,只是这榜前约婿,我们再聊聊。”
她将扯远的话题,又拉了回来,陈欢自是乐意陪聊的。
等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那里聊天时,外头的有些无所事事。
陈怀出来后就伸手搭住裴恒昭的肩膀,哀怨地说道:“明明今日是我的离别宴,结果倒好,又被你个小子抢了风头。”
裴恒昭无话可说,反而下意识地去看祝陈愿,她正低着头和裴枝月说话。
“你就是我以后的姐夫吗?”
这句话一出,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视线全都投在一脸认真的祝程勉身上。
祝程勉只是人小而已,他又不傻,从大人的谈话多少都能知道情况了,大家好像都很高兴,可是他心里不高兴。
这就意味着,阿姐以后就要离开这个家了。
他从知道这件事开始,就一直闷闷不乐,今日越想越难过,瘪着嘴就差没哭出来了,略带敌意地看着裴恒昭。
陈怀看热闹不嫌事大,坏笑地说:“含章,问你是不是呢?得罪了我们勉哥儿,你以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裴恒昭低头看着才到他腰间的祝陈勉,伸出手来摸摸孩童的头发,很认真地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想我会是。”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和祝陈愿对视,裴恒昭没有躲闪,话语沉稳又坚定。
祝陈愿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没想到祝程勉听了这话后,眼泪再也包不住,从脸上滑下来,带着哭腔说道:“那还是出点意外吧,不然我以后在家里就见不到阿姐了。”
这话听得几人好笑,裴枝月仰着头看他哭,然后鼓起脸安慰,“哥哥你别哭了,我这个江湖大侠可厉害了,不如我去打我大哥一顿,好让你消消气 。”
她转而用老气横秋的口吻,“不过不能出意外,那我大哥以后就是个孤寡老人了,那样子太太太惨了。到时候,我还得管他呢,不然他要是没吃没喝的,一个人上街去当个叫花子可怎么办?”
“裴枝月。”
裴恒昭真是听得又气又好笑,不就罚她禁足,至于这么记仇诋毁他。
裴枝月缩缩脖子,祝程勉被她逗得不哭了,觉得要是当叫花子太惨了,跟阿芒当时那样,可是让他同意,他又说不出口。
只能默不作声,自己上前走到祝陈愿房间的窗子前,坐在那堆还没有人来栽的竹子上,看起来落寞极了。
祝陈愿很想上前说话,陈怀却拉住了她,并说道:“你别去,看看裴恒昭怎么做。”
裴恒昭明白如果今日他不将这件事处理好,只是轻飘飘地过去,日后会留下一些隔阂。
他走上前去,顺势坐在祝程勉边上,也不聊那件事,反而指着那堆竹子问道:“勉哥儿,这堆竹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是给我阿姐窗子前遮阴的”,祝程勉别扭地回了一句,不过这人脾气挺好的,想了想又说,“年年到了夏日,就晒得屋子里热,可是之前栽了,今年就不成了。”
裴恒昭轻笑,惹来祝程勉疑惑的神情,他垂眸看脚边的竹子,浅笑道:“竹虽有多种,但唯苦竹和淡竹适宜汴京生长,种竹要选地,高平的最好,土为黄白,且松软的上佳。种竹也多有讲究,挖来的竹鞭方位得朝西南方的竹子才容易成活,去除枝叶,还得种于东北角,自当满园。”
大抵有学识的人说起来话来,总是不疾不徐,好似明月清风。
“那你会种吗?”祝程勉问道,他对于这样的翩翩佳公子会种竹子表示怀疑。
裴恒昭起身,说好以后若是为官要去地方城镇的,不识农桑杂事,那不是说来可笑。
他站得笔直,眉目舒朗,笑容清浅,说道:“天色尚早,又闲暇无事,不如我教你们移栽竹子。”
陈怀将手环抱在胸前,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心里冷哼,醉翁之意不在酒,乃是另有所图。不过成人之美这种事情,陈怀可是最喜欢做的,当下立马表态。
“种竹子好,我近来多疲乏,是得好好松松筋骨。来,表妹,这竹子是给你种的,到时候你站边上,要、好、好、听。”
怎么好端端地就扯到了种竹子的事上,祝陈愿一时还没转过弯来,就见裴恒昭闻言低头浅笑,让她更纳闷了,难不成两个人在打趣自己?
不懂两人的眉眼官司,祝陈愿也没有开口,跟着几人走到自己房前的空地上,那土坑坑洼洼的,早两天才将这里之前的老龄竹给拔掉,眼下光秃秃的一片,称不上好看,还遮不了光。
刚初夏的日光并不算刺眼,却还是带着热意,裴恒昭手握一根青绿的竹子,那是他从里面众多竹子里挑选出来的少年竹。
挖坑容易,只需要深二尺就行,将竹子选好方位栽下后,上头的土要五尺厚,再敷稻糠或是麦糠都可,无需浇水,竹子就能成活。
只是这挖完坑后,得有人扶着竹子才能埋土。
陈怀一挑眉毛,干咳一声,转头对两个小孩说道:“我可不太会种竹子,需要你们两个帮我扶着竹子,这里日头太晒了,我们到那边的阴凉地去种。”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新鲜东西吸引,刚才还不开心的祝程勉,眼下也无暇关心其他的,乐颠颠地跟着陈怀和裴枝月到相隔甚远的角落里去了。
这块窗前的空地只剩下他们两人,祝陈愿总算是看明白了陈怀的心思,觉得他怕不是月老托生的,怎么净爱干些牵红绳的事情。
不过眼下,她帮着裴恒昭扶着竹子,他埋土,两人靠得很近,近到那股熟龙脑的香气一直在鼻尖萦绕。
许是将尽的余晖太热,祝陈愿握着竹子的手掌生出了细密的汗水,目不斜视,只能听见盖土的声音。
“你今日的指甲很不一样。”
祝陈愿侧头,用那双桃花眼看着他,眼睫浓长,微微露出一点疑惑。
“好生秀雅。”
裴恒昭的声音很轻,像是趴在耳边说话一般,他低头看着那双手,手指丰润白皙,指甲洁净,粉而不淡的颜色衬得更加莹润。
他想起陈怀给的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赞美女子的话语,情不自禁就用了上去。
不过因为是心里话,他虽然有些羞赧,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祝陈愿先是震惊再是红晕爬上脸庞,她垂头很生硬地说道:“这竹子好像是苦竹。”
“是苦竹。每年仲夏时节,苦竹笋才会出来,蒸、煮、炰、酢,都很不错。淡竹笋则在二月时长出,我知晓淡竹笋腌泡的方法,《食经》上有说,要先将笋藏在盐里一夜才行,一斗的米煮成稀粥,再分五升,盐一升,粥冷后放笋,再放到淡粥里,过五天后拿出来就能尝了。”
这话要不是她亲耳听见从裴恒昭嘴里说出来的,祝陈愿真的会以为自己在借着他的嘴巴说心里话。
“你连这样古老的食法都知晓,我也只仿过前唐的。”
裴恒昭将最后一点土埋好,在竹叶的光影下,他抬起头,眸子里有光在闪动,微薄的双唇开合,“我翻遍了汴京里售卖的食谱,才明白做好一道菜并不容易。”
实则,他真的很想在吃食上面,也能跟祝陈愿侃侃而谈,而不是呆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以,裴恒昭买了很多的食谱,等同于经书一般,逐字逐句记下。
“那你都记住了?”
“嗯,索性我记性还算不错。”
祝陈愿这次倒不是干笑了,而是忍不住扬起嘴角,“我的记性不太行,有时候老是忘事。”
“如果要聊到这上面”,裴恒昭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委屈,眼睛盯着她,“你确实记性不好。”
“嗯??”
“你之前在相国寺说要请我吃蒜梅,可是我看了又看,哪怕桌子被我看穿,也是没有的。”
他更难过的是,心心念念了好久,又熬夜背食谱,以此好夸奖一番,结果人家好似就是话赶话,不是真心相邀的。只是裴恒昭惯常会掩饰,桌上他一句话都没有说,面色照常,可是心里就像吃了酸果一般发苦发涩。
他现在失落的模样,跟一只温顺的大狗受到了打击一般,眉目耷拉下来,让人心生怜爱。
祝陈愿手指蜷缩起来,她忙来忙去,真的给忘了,要不是他说起,只怕得过了好几天才能想起来。
她心虚,头都不敢抬起来,干咳了一声,话都到了嘴边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稍后才替自己描补,“我真不是有意的,这两日你们要来,忙着休憩家里,这才忘记的。不如忘了现在去拿出来,等会儿大家一起吃,稍后再给你带几罐回去如何?”
裴恒昭也不是怪她,只是骤然的失落感让他脱口而出,他顺着杆子就下,“我并非生气,你一日忙活那么久,本来就是我们打扰,又没有帮上你的忙,只是怄气,气自己而已。”
这也是心里话,自从知道做菜的工序之后,他也无法再心安理得享受。
虽说君子远庖厨,只是戒杀生,而非不能下厨。更何况时士大夫中有时常流连于后厨的,他又非王公贵族,自是也可学着下厨。
只是,这话并不能说出来。
祝陈愿总觉得再说下去,她就得羞臊到钻土,赶紧止住,“此事原就是我的错,何必又揽自己身上。你要不先坐着休息会儿,我去厨房看看。”
说完,在裴恒昭的注视之下,提着裙摆快步走了出去,一口气走到后厨放罐子的地方,才歇了下来。
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自己热气四溢的脸,她捂着脸,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半天没敢出去,最后还是迈着沉重的步伐,将罐子抱到外头的桌子上,想起了什么,又去院子里摘了点紫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