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在野却是最烦别人避重就轻试图通过眼泪逃避责任的,这下更不给她留颜面,左边嘴角一挑,负手道:“说话不周?不见得吧?”
他似笑非笑:“钟大,要真是误会,方才不尽早解释?现在倒挺伶牙俐齿的,方才舌头被鬼叼了吗?钟太傅便是这般家教?”
钟玉禾被他指名道姓骂了一通,脸色煞白煞白的,张嘴都说不出话来。
他却乘胜追击目光略扫了眼她那几个闺中密友,看的她们身子缩了缩,才又叩了叩桌案:“我方才听你们闹哄哄的,颇是义正言辞,眼下怎么都不说话了?”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强势桀骜,眼底揉不得半点沙子,有些事他懒得管倒罢了,一旦管了,必得追问到底的。
方才还洋洋得意指责沈望舒的几个女子再不敢闹鬼,上前来老老实实给沈望舒道了歉。
沈望舒又是暗爽又是震惊的,这帮抱团欺负她的被打脸她当然高兴了,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太子翻脸起来居然连准未婚妻的颜面都不给,这也太六亲不认了。
由于沈望舒在众人眼里只是梁州乡下来的一寻常臣女,众人见太子发作,倒未曾多想她和太子有甚关联,只当之前齐皇后逼太子娶钟玉禾,把他惹毛了,今日才这般针对。
裴灿若有所思地瞧了过来,目光在裴在野身上定了定。
沈望舒也被钟玉禾搅和的没了玩乐的兴致,又福了福身:“多谢殿下,我...额,臣女先回去了。”
裴在野再次悠悠开口:“稍等。”他唇角翘了翘:“沈姑娘的赢家彩头不要了?”
他话音刚落,负责发放彩头的内侍就哆哆嗦嗦地跪下了,他高举托盘,哭丧着脸道:“回殿下的话,彩头已经分发完毕了。”
太后倒是准备了二十多件金玉首饰做彩头,不过架不住沈望舒赢的太晚,彩头都瓜分的差不多了。
场面一时又尴尬起来,沈望舒脸上臊得慌,抿着嘴巴不说话。
裴在野凤眼笑的微弯,看向身边贴身的内侍:“去库里随便拿样东西过来补给沈姑娘。”
内侍领命出去,却没去寻常库房,而是去了太子的私库,从一方极名贵的紫檀木盒子里取出一样巴掌大,黑黢黢的物事,把它呈给了裴在野。
裴在野递给沈望舒:“这便赠予沈姑娘吧。”
他面上不觉含了几分期待,又觉着丢脸,忙掩唇咳了声。
沈望舒就着他的手瞧了一眼,就见他手里趴着一只大黑虫子,头生两根细长的触角,她头发险没竖起来,还是她定睛瞧了眼,才看清这是一只雕琢而成的虫子佩件,可挂于腰间,也可佩于颈上,材质颇为奇特,似铁非铁,似玉非玉——这是他之前从南海寻来的一块陨星。
他少时听那些戏曲话本里,男子常戏言,要摘天上星赠予女子,以示深情厚义——眼下,他真的把天上星辰捧到她面前了。
沈望舒当真没瞧见过这玩意,瞧着那只大黑虫子,眼睛都瞪直了。
裴在野小名‘蛐蛐儿’,这雕的便是一只蛐蛐,而且他小字‘在野’取自诗经‘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这个虫形摆件暗合了他的名字,还隐隐透着成家之意,既要表达心意,又不能太过露.骨,他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琢磨出来送这么个礼。
不知道她了解寓意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陆清寥能送出这么巧夺天工的东西吗?
见她瞧的入神,他心下得意非凡,自觉送了极了不得的礼物给心上人。
虽然这东西古怪,但也比没有强,沈望舒本着不拿是王八蛋的心思,接过自己的赢家彩头:“多谢殿下。”
由于这佩件实在不大起眼,众人也没有过多关注,倒是裴灿瞧的入神。
裴在野若有似无瞧了裴灿一眼,唇角不易觉察地扬了扬。
裴灿记得老四有一块从南海弄来的天外陨星,是世人见都没见过的材质,坚韧无比,就连老四太子之尊,也不过凿下巴掌大小的一块,这是颇得他心的爱物,寻常都不让人瞧的,他居然舍得把他那宝贝雕成佩件赠予这位沈表妹,这可是一等一的上心了。
他和母妃之前对老四用了好几回美人计都折戟了,老四身边比庙里的和尚还要干净,难得沈表妹有这样的机缘,让她嫁给陆表弟,实在太过可惜...
可惜她和陆表弟有婚约在身,依陆表弟的迂腐性情,只怕也不会轻易取消婚约。
裴灿和陆清寥这些年,情分自然是深厚的,他也对这个表弟颇为倚重,他隐隐头疼,瞥了眼沈望舒,又不免心动,左右摇摆起来。
裴在野那块宝贝陨石见的人甚少,钟玉禾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不过她瞧见大殿下目光停驻在那个虫形佩件上许久,目露惊诧,好像这是个天下难寻的稀罕物件一般。
约莫是女人天生的直觉,大殿下奇怪的眼神,让她一下联想到太子方才对沈望舒的维护,心中生出一缕不安乃至焦躁。
钟玉禾还未细思,八殿下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四哥,你...”
他刚才如厕如的好好的,他四哥突然冲进来狠狠地撞了他一下,害得他小解的时候都解歪了,大半洒在衣袍上——这简直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他废了半天功夫擦洗了一遍,又换了身衣裳,这才敢过来。
裴在野没等他多说一个字,直接把他脑袋夹到胳膊底下不让他开口,他又冲众人笑了下:“我和老八有些话要说,诸位自便。”
......
钟玉禾心下隐隐不安,她是跟着齐皇后一道来的,回去便给齐皇后上了眼药,冲齐皇后请罪道:“是臣女的不是,竟开罪了殿下,臣女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惹殿下的眼。”
钟玉禾虽不是齐皇后心目中理想的太子妃人选,但她颇是知情识趣,有出风头的地方处处不忘她的侄女齐玥,只是齐玥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好,钟玉禾知晓齐皇后的心思,也就没在裴在野跟前过分露脸,所以齐皇后对她颇是满意。
见她这般说,忙问道:“太子脾气是大了些,你也担待着就是了,可是他又给你什么委屈受了?”
钟玉禾把今日之事轻描淡写地带过,末了苦笑:“这也确实是我说话不周,得罪了沈姑娘,殿下教训得是。”
齐皇后面色微变:“可是陆妃的外甥女?”
她之前听齐玥传话,本来还将信将疑,见钟玉禾也说太子对沈女百般袒护,她顿时心生警觉。
钟玉禾颔首:“正是。”她垂眼道:“幸好太子后来又赏了沈姑娘一方珍贵佩件,以做补偿,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赔礼。”
齐皇后面色果然难看几分,她转了转腕间的翡翠珠串,不悦道:“那沈女好生放肆,竟敢这般挑弄唇舌,蹿腾着殿下苛责于你。”
她看了眼钟玉禾:“好孩子,今日辛苦你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我必会为你主持公道。”
她先安抚了钟玉禾,第二日特地挑了个太后不在的时辰,摆开仪仗浩浩荡荡地去了太后别宫。
哪怕齐皇后是个无甚实权的,毕竟也是凤后之尊,别宫下人不敢怠慢,忙把她迎入了殿内坐着。
齐太后特地在殿内角落摆了张桌案,让沈望舒在桌案边练字抄经。
她见皇后进来,先是愣了下,继而对上齐皇后那双透着冷意的眼睛,她心里不由‘咯噔’了声,手指轻颤了下。
对于齐皇后,她自然是不陌生的,甚至可以说畏如蛇蝎,怔怔地和齐皇后对上,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脸色也开始发白。
但她转念一想,她现在又不是东宫姬妾,齐皇后总不能再以魅惑太子的罪名把她抓起来,而且她还是齐太后的侍读,畏畏缩缩的干嘛?
她这么一想,发颤的手脚终于安稳下来,只是脸色隐隐有点发白。
她按照规矩行礼:“皇后万安。”
齐皇后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一眼,淡道:“你便是陆妃的外甥女,沈...望舒?”她停顿了下,才回忆起她的名字。
沈望舒低头:“是。”
齐皇后目光略冷,接过宫人奉上的热茶,慢慢地道:“我听闻,你和太子走得很近?”
沈望舒摇头:“娘娘误会了。”
齐皇后见她惜字如金,她居然套不出什么来,她瞥了身边的宫人一眼,宫人立刻捧上一方酸枝木匣子,她淡然道:“听说你在梁州时曾救过太子的性命,这是给你的赏赐,收下吧。”
她话音刚落,宫人便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块温润柔腻的鸳鸯玉佩,宫人要把木匣递到沈望舒手里。
她目光落在沈望舒身上,仔细审视着她的神色:“这玉佩钟氏女有一块,我侄女阿玥也有一块,太子既然这般看重你,你也该有一块才是。”
她这话,一是告诉沈望舒,太子的正妃和侧妃之位都有人选,不是她能肖想的,二也是为了试探,只要沈望舒脸上敢露出喜色,她一定要想法将她好生发落了。
她没记错的话,钟玉禾和齐玥是未来的太子妃和太子侧妃人选吧?太子亲事都快有眉目了,还总来招惹她,真不是东西!
还有齐皇后的这句话...她俩有,她也要有,这是什么意思?
而且这还是鸳鸯玉佩...
娘诶!齐皇后不会是发了癔症,来帮太子提亲的吧?
沈望舒一下子跟火烧屁股似的,差点没挑起来,她慌忙后退了几步:“臣女不要!”
齐皇后:“...”
虽然沈望舒不收正和她意,她也没打算让沈望舒入东宫,但见她一副见到瘟神的模样,齐皇后莫名又有种自家辛苦养的大白菜被人嫌弃的恼怒感。
她皱了皱眉:“为何?”
沈望舒反是疑惑:“娘娘,这鸳鸯佩可有许亲之意,难道您想让我嫁给太子不成?”齐皇后是不是吃错药了呀。
齐皇后:“...”
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直的人,给沈望舒弄的一时语塞,她明明是来警告的,怎么经沈望舒一问,她跟来提亲似的!
关键提亲还被沈望舒拒绝了!
她目光霎时锐利如电,随即又收回目光:“你误会了,我并无此意,这鸳鸯佩你既不愿收便罢了。”
她寸许长的指甲轻点椅子扶手,对着个四品官大臣之女也懒得委婉,直接道:“你有安守本分的心,这很好,希望你日后也能安分守己,弄明白自己的身份,别想些不该想的。”
她这话说的浅显,是在警告她不许打裴在野的主意,沈望舒听明白倒是听明白了,只是越发觉得她脑子有毛病。
齐皇后其实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但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还是想给她些教训,她微微倾身:“你...”
沈望舒方才已经给人打眼色,让人去请齐太后了,她见齐皇后神色不对,很是机灵地想要岔开话题,就听殿外传来太后的声音:“你自己还没弄明白自己的身份,在这儿让谁弄明白身份呢?”
齐皇后如同见了猫的老鼠,忙起身行礼:“姑母...太后。”她这皇后唯一的用处就是帮太子空占个位置,不让陆妃登上凤位,凤印和权柄一应都在齐太后手里,齐太后手段又素来厉害,她怕她
齐太后一脸不悦:“你倒是好大的排场,在我的宫里训我的人,这个太后不若你来当?”
齐皇后慌忙道:“儿臣不敢!儿臣不过是...”
她直接截断她的话,淡淡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们这些晚辈事忙,这孩子替你们在我跟前尽孝,本就不易,就算是宫里的女官侍婢,也该给几分颜面才是,更何况这孩子是正经有出身的,你倒好,为着些没头没影的事儿训她,是在打谁的脸?”
别说沈望舒没对太子有什么心思,就算真有人对太子有心,齐皇后在她这个太后宫里闹这么一通,太子和她这个太后都得都得陷入桃.色丑闻,外面指不定要传她这个祖母为老不尊给太子送美呢。
哎,皇后这脑子...数十年如一日。
齐皇后被骂的灰头土脸,只有诺诺应是的份儿了。
齐太后和威国公一样,对齐皇后也懒得同她说教,摆了摆手:“我这几日身子不适,你在凤仪宫为我抄上一百遍心经吧,抄完之前,莫要出宫了。”
这等同于禁足,齐皇后手脚冰凉地应下,齐太后对着沈望舒缓颊道:“好孩子,你去歇着吧,皇后那里你不必担心。”
沈望舒心绪明显不高,低头退下,想到前世齐皇后给她的那些羞辱,她心里头翻江倒海一般的起来。
她自有亲事,才不会上赶着嫁给太子呢!
......
众人来到猎场的别宫之后,略微修整了两三日,睿文帝便挑了天气和暖的一日,设酒祭过天地,便正式开始了游猎。
沈望舒得了太后的赏,也拿着一把小弓和十几只羽箭,昂首挺胸地帮太后打狐狸去了。
男子游猎和女子游猎的场地不同,男子的猎场在密林深处,专是为了去狩猎那些虎狼之类的大型野兽,贵女们则是在河畔猎些兔子麻雀狐狸之类的小东西。
沈望舒逛了半天,连根毛都没猎着,觉着自己怪没面子的,往深处寻了一时,她才终于寻摸到一处狐狸窝。
她心里一喜,正要张弓搭箭,但瞧那只小狐狸毛绒绒的,又舍不得伤了它,她有心逮来玩几天,便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她几乎是匍匐在草丛里的,那狐狸一时竟没有觉察,她眼瞧着离它越来越近,忽然听见半空中传来一声鹰鸮,一只极为神骏的苍鹰从半空中俯冲下来,直接抓住狐狸脊背,在狐狸没反应的时候,利爪刺破它的皮毛,直接把它拎上了半空。
那苍鹰几乎有一人高,张开翅膀有一丈宽,简直像巨兽一般,沈望舒吓呆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哨,那只苍鹰便循声飞了过去。
裴在野纵马而来,伸出一只手臂,让苍鹰停在他胳膊上。
他拎着蔫蔫的狐狸,冲沈望舒扬了扬:“照你这么个抓法,一个月也抓不到一只猎物,我心情好,这只就给你吧。”
难得找到和她独处的机会,他心情确实颇好。
他已经有数不清的话想要告诉她了,他一定要告诉她,他之前在船上说利用她的话都是骗人的,他就是因为喜欢她了,所以才无比嫉恨陆清寥,那只小‘蛐蛐儿’,便是送给她致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