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芳意不耐烦地说道:“一碗安胎药而已,你怕什么?”说着,便让人打开了牢门的大锁。
沈秋凝向身旁的奴婢抬了抬眼,那奴婢示意,退步隐入了黑暗之中。
苏芳意用衣袖捂着鼻子,步入了牢内。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夜落,看着这女子在如此境地下还如此的云淡风轻,心中着实气恼。
“都杵着干嘛?还不快些给夜女史喝了这碗安胎药!”
几名宫女打开食盒,原先持短刃的宫人从食盒里取出药碗,小心翼翼地向夜落走去。
沈秋凝忙又上前,拦在夜落的床前,“姐姐听妹妹一言,朝堂百官谏言处死夜落以慰皇嗣,陛下也已下死诏。她已是即将身死之人,这碗药喝与不喝,已然不重要。”
苏芳意横了她一眼,问道:“妹妹三番五次阻拦,这是何意?”
沈秋凝道:“妹妹只是担心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反不得讨好。”
苏芳意伸手一推,将沈秋凝推往一边,“如此忧心,如何成事?本妃只是奉皇后之意,为陛下好好保护着这贱婢腹中的子嗣。”
她几步上前,来到夜落的床前。“来人,还不快些扶住夜女史喝药?”
几名宫女听令,将夜落从床上拽起,将她的身子摁住。其中一人力大无穷,将夜落的下颌捏住,竟捏得她无法挣脱。
夜落张着嘴,眼睛死死地盯着苏芳意,眼神像要喷出火星。
“姐姐不可。”沈秋凝奔向前。
苏芳意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废话,你让开。”
眼看着药碗已近夜落的嘴边,药汁流动,正倒向夜落的口中。
沈秋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苏芳意的手臂,飞身向前,一把夺过药碗,仰头将药液喝了个干净。
药碗落地,碎裂而又清脆的声音将茫然不知何事的苏芳意和宫人们拉回了现实。
“沈婕妤,你干什么?”苏芳意大怒,将沈秋凝拉出了牢门。
待宫女们退出牢门,守门的狱吏忙将夜落锁在牢内,自己一溜烟跑出了监牢。
沈秋凝依靠在牢门边,手指紧抓着牢门,笑道:“姐姐以为,那只是一碗安胎药吗?”
“你说什么?”苏芳意似有所悟,抓住沈秋凝的肩膀,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
“明妃姐姐还不走?是等着陛下来问你毒害妃嫔之罪吗?”
听沈秋凝如此严厉地说来,苏芳意又急又气,她丢下沈秋凝,带一众宫女慌忙逃出了天牢。
夜落怔怔地坐在了床上,眼睛一直打探着沈秋凝。
沈秋凝依靠着牢门,返头面向了她,对着她笑了笑,她问道:“夜落,你是不是很恨我?”
夜落不能言语,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茫然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神一情。
沈秋凝面露疲态,声音逐渐变得虚弱不堪,“这碗药,乃是虎狼之药,即便不死,也将终身不孕。”
夜落看了看地上的残碗碎片,平静的心潮翻涌而起,她不解地望着沈秋凝,她既然知道是虎狼之药,为何还要服下?
沈秋凝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是一味地说道往事。“夜落,你可还记得在将军府中的时日?”
夜落:“……”
“当年的五月诗赛,你一盒梨花酥掳获了多少公子的心,也将我的心折服。梨花若雪,花树下的你素洁高雅,竟胜过了一园的梨花,那是我与你的第一次相见。”
“你只顾看花,却不知身后的女子站在你的身后许久,伺机将她怀中的匕首刺入你的身体。情急之下,季公子给了我一匹马,让我驰马扬尘,引起公子们的注意,救你脱离危险。”
“那个因马受惊的女子,是襄王身下的一个杀手,受襄王之令,潜于小姐们身边,意图接近你,夺你性命。
沈孤帆早得知襄王的意图,他感念你在鹊山的救命之恩,不愿你因救他一命枉丟了性命。
他不顾襄王的命令,执意将你强留府内,守护你的身全。
四皇子心知沈孤帆投入襄王麾下,生怕沈孤帆一念之差动了杀机。
怎奈将军府墙瓦高深,守卫重重,一般的武士自难入内,更别说救你离府。四皇子心急如焚,令我入将军府,设下失玉一计,顺利送你离开将军府。”
“那些与你同床共枕的时日,我虽是奉命行事,未与你坦诚相待,却也是真心待你,如知己,如姐妹,如心中所爱之人。”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不计得失,百折不屈,善良柔和,直率爽朗。即便我施计害你,你也不计前嫌,倾尽全力救我小姨和我弟弟。”
沈秋凝自幼丧母,母亲就是生她时难产而亡。从小她便是在庶母的冷眼毒语中凄苦地长大,没有感受一丝温暖母爱。
沈秋凝为了保护自己免遭她人的残害,伪装成了一个刁蛮任性、蛮横无理的千金小姐,就像长着一身刺的刺猬,只可她伤别人,她人休想近身半分。
后来,小姨为了照顾她的起居,也嫁入了员外府,和母亲一般待她疼她,教养她长大,让她感受到无尽的母爱。
小姨难产之时,她站在产阁外,害怕得瑟瑟发抖,她真怕小姨和母亲一样从此离她而去。
“还好有你在,因为你,我和弟弟才有了母亲,有了完整的家。”
夜落流着泪,慢慢地走向了牢门,来到沈秋凝的身边,握住了沈秋凝的双手。
沈秋凝的双手一片冰冷,手指紧紧地握住牢门,将指节抓出几道苍白的痕迹。
夜落想扶沈秋凝坐下,却见她如当初一般抚摸着自己的长发,柔声说道:“夜落,我若是一个男子,也必定会喜欢你,娶你为妻。可惜,我只是一个女子,今生只愿钟情的男子能予我一丝温柔。”
“十四岁那年,我站在若裳园的梨花树下,初见四皇子,他的一首试作惊艳了整个春天,也唤醒了所有女子的春心。
那时,我们都在窃窃私语,四皇子会看上谁呢?谁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们都在等待他的一眼柔情,愿成为他身侧执手相守的那个女子。”
“四皇子一直未婚配,这些名门贵女们也一直等待他的选择,这一等,就等了多年,无数的贵女都成了大龄的女子。”
“谁也不曾想到,文武双全的天子骄子,竟会心仪一个平民百姓,
且是身有不全的哑女,她们是多么的愤然不公,怨恨苍天无眼。
你如今应知,为何皇后、明妃等人于你同仇敌忾,几次三番要置你于死地!你不仅抢了她们的心上人,还抢了她们的夫君。”
“我原本应该跟她们一样,讨厌你,恨你,因为你也抢了我的心上人。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喜欢他的一切,还有他所爱的人。为了他的一个微笑,我可以付出一切。”
“你入了宫门后,就有了宫墙之隔,他整日郁郁寡欢。宫门一入,生死难测。他恨自己无法再护你周全,又不忍你孤身一人在深宫受苦,我便也入了宫门。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护着你,在你危难之际救你性命。”
“深宫梦深,凤家的权势滔天,皇后的身侧又有无数深藏心机的人出谋划策。富贵权势双全的冷清时尚不能身全,博学多才的苏芳意也成了凤家棋盘上行走的棋子,更别提夏初语、曹美人还有那些无数冤死的奴婢,你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漩涡之下,我没能好好保护你,对不起,断你十指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是我此生做的最后悔的事。每每想起你的断指之痛,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夜落死水一般的心湖再也无法平静,她扶着沈秋凝的身子,双眼抑制不住地流泪,连连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沈秋凝的脸色灰白,大粒的汗珠不断地从她的额头滚落,将额间的发丝浸透出一片湿气。
她紧捂着腹部,斜靠在栏边,身子慢慢往下坠去。
夜落早已瞧出她的异样,隔着牢栏,尽力伸手托住她的身子,却无法托稳,眼睁睁地看着沈秋凝的身子软软地摔落在地。
“夜落,我无能再护你,愿我一死,换你一线生机。我若死了,陛下必定派太医前来诊治,也必然检查你的身体。如此以来,你被陷假孕之事就真相大白,你和恒王勾结祸乱朝纲之举难成定论。”
“我死之前,只有一愿,你带着我的心,替我去爱他。你答应我,你若活着,一定要好好待他……”
沈秋凝微弱的声音道完最后一句话,软软地躺在漆黑的地面上,离夜落一墙之隔,一动不动。
夜落颤抖地伸出手,探了探沈秋凝的脖颈脉象。这一探,她仅有的一丝坚强也崩溃瓦解,什么端庄谦雅、秀丽大方,皆化为一抹灰烬。
这哪是什么虎狼之药,这分明是断肠药!服下此药,须有穿肠之痛,且必死无疑。
夜落想唤人施救,却苦于口不能言,一种深深的绝望让她茫然不知。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世道?她厌烦的人护了她一路,她深爱的人要置她于死地,她曾救治过的人却谏议她死,她从无害人之心,却频招陷害,她一直小心提防的人,如今却以命相抵。
她一边疯狂地大叫一边猛力锤击牢门。虽然,她心里非常清楚,再多的努力也挽不回沈秋凝的命。
沈秋凝死后未多久,身旁的奴婢就回到牢内,她一看见沈秋凝,便哭喊着扑倒在她的身旁。
云行期跟着脸色阴寒地踏进入了牢房,他的脚步似有千金之重,每行一步,地面上溅起一片灰尘。
他令狱卒打开了牢门,抓着夜落的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夜落的双眼发红,像一个疯子,披头散发,抬拳踢腿,一个不拉地落在了云行期的身上。
云行期任由她叫,任由她打,他颤抖着手抚上了她的后颈,在她的颈后一击,夜落的身子便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商太医,为夜女史诊治。”云行期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道冷箭,让人闻之毛骨悚然。
商太医连忙屈身上前,蹲在了夜落的身旁。
“陛下,女史只是心脉不稳,身体并无大碍。不过,女史的孕症消失了。”商品诊完脉回道。
云行期将夜落小心地放在榻上,为她盖好被子,抬手为她整理了发丝,双眼不曾离开她半步。
“商太医,你看看沈婕妤如何?”他令道。
商太医应令为沈秋凝诊脉,他一探,整个人便跪在了地上。“微臣无能,请陛下责罚。沈婕妤身中断肠之毒,已经身去。”
云行期大怒,拍床而起,“文常侍,你就是这么替朕看顾牢狱的?”
文木乔拜手稽首,跪倒在地,“臣罪该万死!今日,明妃不知如何得了陛下的手谕,为女史送安胎药。衙役们不敢忤逆,这才打开了牢门,是臣的疏忽,臣万死不辞。”
“文常侍自行到刑司堂领罚。”云行期的声音冰冷得没有温度。
“沈婕妤兰心惠质,替朕分忧,积劳成疾,不幸身去。传朕旨意,追封沈婕妤为妃,封号为「德」。按贵妃之仪,葬于皇陵。沈家子嗣,世代子袭为官,朕许他荣华万千……”
第109章
水遥告状
夏府,落日轩。风起花落,绿木成影。
一封信由门卫急急地送入了夏府特进的书房中,夏无尽看过书信后在房中来回踱步,半饷未曾停歇。
只见他鼓足勇气,打开了房门,令道:“立即请公子入书房商议要事。”门卫应令退去。
夏一鸣来得快,进入书房后却迟迟未出。书房的门关了一中午方才打开,出门时,夏一鸣愁眉苦脸,双脚如千金之重。
水遥正依在花园的亭台中歇息,她看见夏一鸣后笑颜逐开地起身相迎。
夏一鸣忙扶她坐在桌旁,他低头犹豫再三,再抬头时,脸上的愁云烟消云散。“遥儿,夜姑娘已入天牢,她滥用医术,害了陛下的皇子。”
水遥连连摇头,“鸣哥,姐姐不是这样的人。她一向行医济世,心怀悲苦,绝不会害人,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夏一鸣双眉紧皱,轻声说道:“遥儿,为夫当知你与夜落姐妹情深。如今,她残害皇嗣的名已然坐实,陛下亲自下令关入天牢。
朝堂百官谏议处死夜落,陛下有心护她也是无可奈何。事关皇嗣和江山社稷,冷将军岂能放过她?”
“陛下已着天子近侍严查此事,绝不放过一个可疑之人,真要彻查下来,与她相近的人也难逃干系。”
“她夜落一人犯事不要紧,可是她谋害皇嗣之事必定牵连他人,夜府的所有人,你,我们夏家,还有宫中的丽妃,都会背负同气连枝的罪名,那可是要诛连九族!”
水遥一听「牵连」、「诛连九族」的词早已慌了神,“那该如何是好?”
夏一鸣不露痕迹地将上扬的嘴角掩去,“唯今之计,我们和夜落划清界线,从此再无关系。”
水摇的面色惨白,“姐姐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怎能忘恩负义?”
夏一鸣道:“遥儿,她于你有恩不假,她把你当摇钱树也是事实。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把她当亲姐姐对待,殊不知她这些年并未把你当亲妹妹待过。
如今她有难,却要拉我们下水,她又何曾为你想过?为你腹中的孩子想过?遥儿,你须要下定决心。”
似乎在回应夏一鸣的话,水遥明显感觉到腹部的手心被胎儿踢了一脚。
这一脚,让水遥下定了决心。她自幼孤苦伶仃,午夜梦回,依然是饥寒交迫的日子,幸得姐姐照顾,成就了流金岁月的水遥,有了今天成家为主的日子。
即便姐姐对她有恩,她还是不想过回原来颠沛流离的生活,不能让她的孩子重蹈她的覆辙。
姐姐曾许她一生繁花似锦,希望她如鱼得水自在逍遥,为了孩子,为了以后的生活,姐姐会理解她的选择。
水遥道:“鸣哥,姐姐这次真无翻身的机会吗?”
夏一鸣忙道:“有,只要她说清她和恒王之间的关系,证明毒害皇嗣并非与恒王勾结意图不轨,陛下依然会饶她一命。”
水遥连连摇头,“姐姐怎会与恒王勾结毒害皇嗣?他们只是感情尚好。”
在夏一鸣的再三追问下,水遥才道出何为感情尚好的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