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过盛,也将掩盖紫薇星光。此腹胎来之不易,不可不防。思虑再三,冷良娣令人传夜落入宫。
“夜女史医术精湛,本良娣早已亲见,今日始,我腹中之子就交由夜女史看顾。”
夜落回道:“良娣谬赞,夜落乃游医,照顾皇嗣有心无力,实难担当。”
冷良娣心怀不满,“女史不愿?”
当然不愿,夜落心里想着,妇人十月怀胎,或伤思,或动怒,也将祸及胎儿,难测之事众多,纵有神医在世,也不敢随意断言。“宫中太医众多,何以女官为医?”
冷良娣嗤笑,“太医众多不假,陛下子嗣稀少也是真,难道夜女史认为这是合理?夜女史,你是我父亲的救命恩人,又是我的故交,由你为皇嗣诊护,我放心。”
面对冷清时的谆谆诱语,夜落无动于衷,她福身回道:“奴婢身为乾坤殿的女官,不敢随意造次,还需回禀陛下,方做断论。”
夜落说得不无道理,太医署的太医比比皆是,如何轮到她一个君前的女官来诊医。冷清时虽冷着一张脸,终究是不好强人所难。
晚间时,云行期坐在案;
前批阅奏折,夜落近身上前为其斟茶。
自那日侍寝事后,两人的关系已是扑朔迷离。说二人情意相通,两人只言片语未曾提及,人在身前也不肯抬头看一眼。可若说二人无情无意,云行期又指名点姓要夜落陪伴身侧。
云行期批阅奏章至半夜,夜落在跟前候到半夜,两人谁也不曾说话,每每夜落只近跟前或斟茶或整理奏折。
今夜,又意味着一个难免的夜晚,夜空的星河逐渐暗淡,窗外的虫鸣愈加嘹亮。
乾坤殿的烛火在微风中摇摇晃晃,燃起了点点的泪滴。烛光火影下的男子端坐在几案前,孜孜不倦地批阅奏折。
夜落睁开困倦的双眼,起身为云行期斟满一杯茶。
“夜女史为何不愿照顾皇嗣?”云行期冷不丁发出一问。
夜落放下茶壶,漫不经心地写道:“奴婢乃乡野游医,无能照护皇嗣。”
云行期放下奏折,看了一眼纸上的字,脸上忍着笑意,看向夜落,说道:“行了,你那些道理诓骗老幼妇孺则罢,在朕面前就别行借口。”
这是云行期一月来破天荒正面对着她说话,夜落可没有那份荣幸备至的想法,她不客气地回道:“陛下令奴婢护胎,奴婢不得不遵。只不过妇人十月怀胎,多有善变,是否护住,奴婢不敢断言。”
“冷良娣为府门将女,她腹中的胎脉关乎我大云朝的江山社稷,你不护也得护。”云行期直直地看着夜落,声音依旧温柔似水。
夜落心中不快,问道:“护不护尚且不说,护得住如何?护不住又如何?”
云行期眼光微动,想了想,“你若护不住,朕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你的。你若护住,朕,许你出宫。”
夜落听罢,心中的苦涩经身一过,又转为一丝欢喜。是的,她可以出宫了,她若能护住此胎,就可以逃离这座宫墙,像小鸟一样自由自在,如何能不欢喜。
“陛下一言九鼎,奴婢遵旨。”
云行期看她那胸有成竹兴奋的模样,心里苦笑,她就这么不想留在朕的身边吗?
虽然肩头担任着照护皇脉的责任,可云行期依旧不肯让夜落离开,她仍然住在乾坤殿的偏殿,每日每夜伺候君前。云行期早朝时分,夜落才得空前往风舞宫为冷清时诊脉。
夏初语得知夜落诊医很是;
担忧,“夜儿觉得,冷良娣为何指你为医?”
夜落默默写道:“陛下正值英年,却子嗣稀少,其中必有蹊跷。”
“夜儿是指?”夏初语惊悚出言,忙收住口,她秉退从人,将夜落拉往一处,私下说道,“皇后逢季节交换时,着太医署为后宫妃嫔置办应季药材,制成药包,悬挂在帐中,莫非与此有关?”
夜落点了点头,“冷良娣房中正无此物。”
夏初语恨恨地说道:“没成想太医署已沦为凤家的门客,她如何敢?”
夜落不敢惘论,只道:“冷良娣担忧皇嗣为人忌惮,加以害之,遂令我护胎。我与她无冤无仇,最是适宜。”
夏初语叹道,“她倒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如此说来,夜儿更需小心谨慎才是。我这段时间也无事情,不如帮帮你,一来有个照顾,而来为夜儿撑撑腰。本妃倒要看看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胡来,本宫先不饶她。”
夜落福身致谢,“有劳姐姐了!”
胎至四月,恰逢暑气侵袭,宫中闷热不息。往年此时,陛下携各宫嫔妃前往避暑山庄,大暑过后再返回宫中。
今年冷良娣有孕在身,不宜旅途奔波,又有冷将军谏言,前有红丝帕之祸为戒,圣上思虑再三,决计留在宫中。
夜落将熬制的避暑汤小心地盛入碗中,额上已是汗如雨下。
夏初语忙令贴身宫人托着汤药,她自己递过手帕,一边摇着手中的团扇一边说道:“冷良娣暑气入邪,汗流的跟雨滴一般,夜儿劳心劳力,也如她这般汗流如雨,当心别中暑才好!”
夜落微微一笑,“谢姐姐关心!”
说及汗如雨下,近日确实有些奇怪。冷良娣心闷烦躁,气息不稳,闻胎脉却是平稳之象。
夜落不得不小心翼翼,更加勤勉地照护。几经诊脉,又喝过避暑汤,冷良娣的情绪平稳了许多,脉象并无异样。
反倒是自己出现心闷烦躁,汗若雨下之症,服用过避暑汤后稍有好转,夜落将此症归属暑气入邪。
避暑汤由夜落亲手熬制,一应熬制药材碗具一一检查,又亲自护送至风舞宫,看着冷良娣服下,生怕遗留纰漏。
夏初语陪着她也是小心翼翼,她打趣道,“夜儿如此谨慎,那些个有心的人怕是空费心思了。”
先帝被害一事是夜落从医半生中抹不去的阴霾。敌在明,我在暗,不得不防。
第106章
良娣胎落
斗指丙,大暑。
天色阴沉,大雨倾盆。冷清时喝了一碗安胎药,心情总算是平稳了些。
夜落与夏初语走出殿门,风舞宫的掌事姑姑追了出来。“丽妃,夜女史,请留步!”
夏初语问道:“姑姑何事?”
“夜女史,良娣今日烦闷更甚,女史诊脉可有异象?”掌事姑姑看了看内间,心里不安。
夜落嘱咐:“胎气不稳,需小心伺候,不宜动怒,夜间不宜起身。”
胎至五月,本应稳固,如无异常,可顺利生产。但是冷清时这胎脉看似平稳,这心闷烦躁之症非常蹊跷。
夜落仔细检查过冷清时的住房,并未发现不妥之处,至于如何蹊跷,她自己也不知如何说起。
“夜儿,冷良娣的腹胎可有不妥?我瞧你近来茶饭不思,清减了许多。”夏初语看夜落沉思不定,心里很是关切。
夜落道:“今夜,我再探探脉象,方得安心。”
入夜,夏初语来到偏殿,见夜落整理妥当,刚要一同出殿门,却见风舞宫的姑姑急急忙忙冲了进来。“陛下,不好了,良娣小产了。”
「咚」的一声,夜落的药箱掉落在地上。她什么也没问,径直向风舞宫跑去。
小产,怎么会这样?下午还好好的,喝了一碗安胎药后歇息了。
难道是安胎药有异?不可能,安胎药所有的配方及器具自己都精心检查过,安胎药不会出问题,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夏初语跟在身后,进入风舞宫,两人顾不及气喘吁吁,连忙进入内房查看。
冷清时面色铁青地躺卧在床上。内堂中跪着一众太医,正叩头俯首。
“良娣节哀,小皇子已无脉象。”
冷清时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的,下午他还在踢我呢,我还梦见他唤母妃,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呢?”
“夜落,夜落何在?”她大叫道。
夜落忙跪于堂前低头叩首。
冷清时挣扎起身,双目圆睁,“夜落,你说我的胎脉无恙,为何他们说我的小皇子已无脉象,你来探探,你快过来探探。”
夜落跪行向前,还未诊脉,只见冷清时的衣衫上满是血迹,她伸出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头磕到了地面上。
“夜落,你不是观音娘子吗?为何你护不住我的孩儿?你说话呀?”
面对冷清时的歇斯底里,夜落无能为力,穷其一生的医术,终究是那样的可悲又可笑,面对一条条人命在自己的面前消失,身为医女却无能为力。
“冷良娣,你先躺好,刘太医,还不为良娣诊治?”不知何时,云行期来到了殿内,他看见满床的鲜血,神情异常的冷峻。
刘太医回道:“陛下,为今之策,是尽快将良娣腹中的死胎引出,方能保良娣无恙,可良娣不让臣等引胎。”
一听引胎,冷清时发疯了一般挣扎起身,“不要动我的孩儿,谁也不能动我的孩儿,谁敢?”
云行期扶着她的身子,手伸出在她的劲后一击,冷清时的身子瘫软在他的怀中。
“刘太医,传朕旨意,为冷良娣引胎,一定要保她安然无恙。否则,朕让整个太医署为她陪葬。”
太医们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臣等定当尽心竭力。”
子时,风舞宫一片静谧。夜落跪在殿中,早已不知身子的麻木。
刘太医来禀,冷良娣的死胎已引出,血已止住,身体需仔细调养,定当无恙。
凤花见叹了口气,“还好妹妹的身子无恙,来年还可为陛下开枝散叶。刘太医,可看清是男是女?”
刘太医跪下拜了几拜,“回陛下,皇后,是个男胎。”
凤花见声音幽噎,“陛下好不容易得个子嗣,又是位皇子,如何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刘太医,你看着胎儿是为何而死?”
刘太医顿了顿,低头叩首,回道:“回娘娘,这死胎身子发青,身有瘀斑,是中毒而亡。”
“刘太医,你说什么?”云行期阴冷地问道。
刘太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却依然面不改色地回道:“回陛下,小皇子为中毒而亡。臣等检查过夜女史的安胎药,这其中有一味虎狼之药,是导致胎死的重要缘由。”
“臣等复议。”其它几位太医纷纷说道。
“回陛下,皇后,良娣醒了。”掌事姑姑回道。
只听内屋传来一片哭喊,“我的皇儿,救救我的皇儿。陛下,救救我的皇儿。夜落,我要杀了你。陛下,求您为我皇儿报酬,赐死这奴婢。”
云行期的面容阴冷得可怕,声音也冷得可怕,“夜落,这药方可是你亲自配制?”
直到这时,夜落才抬起头,她点了点头,整个人已经麻木不仁。
“可是你亲自熬制?”
面对云行期的发问,夜落再次点头。
“可是你亲自端呈给冷良娣喝的?”
夜落依然点了点头。
云行期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你倒说说看,你这虎狼之药因何而下?为何要害冷良娣的皇嗣?”
“陛下,不是的,夜儿没有要害……”
“住嘴……”
夏初语想为夜落说情,却被云行期厉声喝住。
云行期看着夜落,一字一句说道,“女官夜落,护胎不力,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夜落悠然回神,正听见云行期的铿锵字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字字剜着她的心,明明痛得不行,她却笑得欢喜。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得乾坤殿,只知道有个将士架着自己的手臂。而她,却在起身的那一刻不知人事,晕了过去。
醒来之时,自己正躺在乾坤殿的地面上。
云行期与凤花见高高地坐在龙椅之上俯撖着她,神情中有痛心,有记恨,还有许多夜落已看不清的复杂情绪。
“刘太医,你再和夜女史说说看。”
刘太医迟疑道,“陛下……”
“快说。”云行期厉色令道。
“回陛下,夜女已怀有身孕二月之余。”
“刘太医,你可瞧仔细了。”云行期的表情怪莫难测。
刘太医神情坚定,“没错,确实有孕。”
第107章
将军谏死
夜落爬起身,头摇得像拨浪鼓。
茫然摸索一阵,她抓了一叠宣纸,反反复复地写着几个字:“不可能,不可能……”
刘太医似乎不满夜落的质疑,反问道:“夜女史不信本官所言,那本官问夜女史几个问题。”
“夜女史近日是否觉得闷热不适?”
“夜女史近日是否茶饮不思?”
“夜女史近日是否有头晕乏力之症?”
“启禀陛下,这些为喜脉之症,夜女史自以为暑热入侵,已不知身怀喜脉。”
夜落怔在了原地。没错,这些症状她都有,本是暑热入侵,何来喜脉之说?自己尚为处子之身,如何来的喜脉?
“夜女史竭心劳力,怀有陛下血脉还尽心伺候冷良娣腹中的皇嗣。虽说冷良娣腹中的为死胎,好在夜女史的胎脉无恙。”
夜落循声望去,只见凤花见侧过身,两手放在云行期的手背上,柔声安慰着君王,一派贤惠妻子的模样。
好狠的一席话!夜落自嘲。
直到今日,她才得知,从冷清时指腹为医开始,自己就掉入了她人的圈套。
这个圈画得可真全,一箭双雕,玉石俱焚,让她永不得翻身。这份计谋,除了凤家人运筹帷幄,恐怕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自始至今,她夜落入宫后走的每一道坎,受的每一份苦,都与凤花见离不开关系。
可凤花见没有一次正面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即使夜落心有怀疑,却找不到一丝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