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下辈子做个彻底自由的人。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高大背影,没有回头,步子略微有些踉跄,但却走的毅然决然,仿佛与我素不相识,从未谋面。
这样也好,
祝君珍重。
小和尚离开的第三个时辰,我静静的躺在榻上,凝视着床畔边他为我画的那幅画。
我看的入神,想的也有些遥远,宫外的他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路程又走到了哪里,我给他备的干粮是不是太少了,天实在是冷,那衣裳有没有穿暖呢?
奇怪的是,我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这幅画挂在这里已经有好久,由于没有裱起来,边角都被风卷皱了,我爬起身,准备用手抹平四角,却意外发现这画里居然贴了两层画纸,难怪那天我摸着要比寻常的纸张厚。
我连忙抽出来看,见另外一张画纸上似乎还画了些什么,天太黑,殿内早已熄了烛火,我看不清。
已是深夜,唤来内侍点亮火烛,灯火通明后才见雪白纸张上赫然画着一男一女,一坐一立的俏丽身姿,
是为太子时的他,还有十三四岁时的我。
穿着鹅黄衫子的少年一手执书卷一手执着我,眉宇间是天选骄子的风范,眼神中亦有着为夫为君的温柔缱绻,而我兴高采烈的偎在他的身边,欢欢喜喜的闹着他,缠着他。
过往的一切如潮水般喷涌至脑海,
渌水亭,长干行,上元节,大雪天。
我愣愣的盯着看,身子忍不住的发抖,竟连手也抖动的厉害,我想起几月前亲手提的字,亲手拂略过他作画的健臂,那时我所天真以为的地老天荒,还有我们都不想忘却的曾经。
如若那时以为他爱我,
如若那时以为他心里有我。
一滴泪啪嗒打在画卷上,将画中人的左手墨迹晕开。
南梁十五年十二月初八,我将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众人所谓的“我疯了”的开始。
当朝的嫡长公主出嫁,所嫁之人还是世代忠勇为国的南阳侯家小侯爷,凤子龙孙的金玉良缘,饶是从前民间有再多的闲言碎语,如今也不攻自破,城中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至深夜才得以安歇,我顶着沉重的凤冠霞帔,等候在父皇为我所修的,极尽奢靡的公主府邸。
父皇怕我在侯府里住不习惯,在城中为我打造了一所堪比金屋银屋的公主府,辟出了五间房来存放出嫁嫁妆,每月所受俸禄为一千贯,与母后相同。
但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我垂眸低吟,恰巧在这时有人进房,还带着一丝丝的醉气,味道虽是熟悉,但好生难闻。
“请驸马安。”一旁的霜颜服身道。
我心下没由头的不安,连手心也跟着出汗,我瞧不见温南风的脸,只听得他遣散了房内众多侍婢,浅浅的唤了一句:“阿黛。”
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连忙啐他:“别那么叫我。”
他不说话,轻笑着掀开我的盖头,眼前终于得以恢复清明,随之而来的便是他英俊红润的面庞,他穿着一身喜服,眼睛笑的弯弯的,神气到几乎所有形容少年春风得意的诗句都可以用来形容此时此刻的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是我从小爱慕的谢慎明。
我偏过头不去看他,房内无人,他喝了些酒,余光可见,他上下睨着我,然后静静坐在我的身边,拉过我的手,我刚要抽回,他的神色立马一变,我以为他不悦,但这又与我何干,
我对他顶多只有些替我出谋划策,雪中送炭的感恩之情,至于以后的日子,人前相敬如宾,人后各不相干就是了。
“手怎的那么冷,婢女没有给你换新暖炉吗?”
此话有些出乎意料,我舔了舔嘴唇:“被我放在一边了。”
他继续摩挲着我的手,我手汗出的更多,也愈发不自在,直到他摸到了我无名指上的素戒,动作才稍加停止。
温南风摘下素戒,我想挣扎开,但他的力气大到几乎快弄伤我,他不顾我对他的拳打脚踢,举着戒指端倪,神色复杂:“这是那个和尚送给你的?”
我极力忍着想呼他耳光的欲望,喘着气强装冷静:“你还给我。”
他看上去有些愠怒,捏着戒指的手关节也微微泛白,我刚要趁其不意上去抢,谁知下一秒他就将它掷出窗外,光洁的物什甚至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无缺的弧线:
“扔了它吧,我给你寻一个成色更好的。”
所谓的无镶嵌,无相欠,和小和尚此生此世唯一的羁绊,我就这样看着它被抛入院内的大雪堆中,消逝的无影无踪。
我气的发抖,刚要抬手扇他耳光,他就一把执住我的腕子,疾言厉色道:“如今我才是你的夫君,南梁朝嫡长公主的驸马,莫要在想着旁人了,我不比他差。”
我原本以为这场姻缘只是一比交易,我保住南阳侯家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而他替我保住小和尚的性命,我从未想过他会这般做,这像是嫉妒,又像是不容许别人侵犯他的占领之地,偏执的很,我疯了一般挣脱开,但我越是想逃,他就抱我抱的越紧,直到原是应该彻夜燃烧的红烛,“啪”的一声落在红木软榻边,他才渐渐放开了我的手。
火光顿时点着了银丝榻垫,如同可以吞噬一切的洪水猛兽,来势汹汹,亦是躲避不及。
走水的位置很妙,是在院门边。
我下意识就想到戒指还在院里,如若我现在走,它怕是会烧的连灰都不剩,所以没多想,下一瞬就冲到门边准备去寻它,温南风急急忙忙捉住我:“你要去哪里?!那边走了水,唯有从后门的窗口走!”
我急的直哭:“我走了戒指怎么办!谢慎明他走了!戒指是他送给我的,我不可以就那么扔掉它!”
“在你眼里,那枚破戒指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不是戒指重要,是我的五郎重要,我已经把他弄丢了,我不可以再把戒指弄丢,把他唯一一件送给我的东西弄丢。
那我的心该有多疼,这还不如让我今日葬身火海。
“是!它比我的命重要!”
一片火光中,两人的周身很热,我见他的面庞一片呆滞,他缓缓放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与不信,而后平静的说了一句:“你疯了。”
周围的房梁坍塌,火星四射,他又清晰的重复:“你疯了。”
察觉到此处失火,前来救火的下人也越来越多,叫喊声与求救声此起彼伏,而我的脑袋此刻却清醒的可怕,眼眶里有泪有汗,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后来不知怎的,竟头一歪,悠悠的昏睡了过去。
戒指没有找到,那幅画也在这场大火中烧的片甲不留,长公主的新婚之夜,顿时沦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狼狈笑柄。
自那之后,就如温南风所言,
我疯了。
疯了也好,至少我能天天都见到小和尚。
他常常在院子里练剑,吹箫,问我成亲之后开不开心,高不高兴,还问我想生几个小娃娃,说是想和我生好多好多小皇子小公主。
我说要给他生十个小宝宝,然后捧着他的脸一顿猛亲,
他高兴极了,搂着我说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也特别开心,我从小就想嫁的人,他如今是我的夫君了诶!
他真好,我真喜欢他。
但奇怪的是,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他在我的眼里,依旧是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好像是不会老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女子领着一个陌生男子到我面前,两人好生郎才女貌:“娘亲,这是我要嫁的人,他叫谢渌行。”
这个女娃娃是谁,怎么还平白无故叫我娘亲?
我急的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但还没等我起身,就有一个自称是我夫君的老男人过来搀扶我,还扭头对那个陌生男人说:“渌行,你先与诺稔下去。”
我嫌弃的扔开老男人的手,然后问那个什么渌行:“你怎么姓谢?是何家世?家中父亲是谁?”
他恭恭敬敬的回答我:“草民乃今年中榜的状元郎,自小伶仃,幸得遇一养父,姓谢,名慎明。”
这不是纯纯放屁?
我“呸”的一声就要骂他:“年纪小小,说话没点分寸,邻国皇帝的名讳也是你可以提及的?莫要多说废话了,让谢慎明下朝就来见我,我还煨了他爱喝的银耳雪梨汤。”
他呆愣在原地:“草民养父…早在五年前就因病身亡。”
张贵太妃早是一头白发,连忙捂住他的嘴:“叫你嘴上没个把门的。”
我一脸茫然,扯了扯她的袖口:“张濡沫,这小孩儿在说什么。”
我们那一辈里,承安大哥和太子,哦不,当今的皇帝,已是儿孙满堂,只有知钗这一个单身狗,她铁定是羡慕我和谢慎明郎情妾意,和和美美了那么多年,于是连忙跑来我这里献殷勤:“阿姊,我们回屋去吧,不听他们说这些了,乖乖的。”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知钗搀我回去的路上,我还转过头,远远的看了那个谢渌行一眼。
我好像想起了些什么,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
很多年前,我自己也是这样把谢慎明带到母后跟前,骄傲自满的和她说:“母后,五郎他人很好,我以后一定会嫁给他。”
真好,我果然嫁给他了。
前些日子听宫里的人说,太后娘娘走了。
我记不起宫里的太后娘娘是谁,但张贵太妃,卿贵太妃,知钗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衫,跪在地上不停的哭,
我因为腿脚的老毛病,受了寒不能跪,站在一边很奇怪,
他们认识的人,为什么我不认识呢。
太后娘娘一走,卿贵太妃也病倒了,
春天的时候,卿贵太妃病的起不了身,承安大哥带着一群老老小小的人进宫侍病,她拉着我的手看向窗外,苍老的手不停摸我的脸:“阿黛,这辈子苦了你了…”
我捏了捏她的手臂,她病的真可怜,身上连肉都没了,但我依旧是乖乖的回答她:“卿娘娘,阿黛不苦,阿黛嫁给了慎明哥哥,他对我很好…”
她终于缓缓的合上眼,眼尾落下了几滴泪。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连知钗抱上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女,府里渐渐的开始有人唤我“老祖宗”。
我非常不高兴,因为这件事我还跟五郎吵架了,因为我看着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而我却老的厉害,这哪里能相配嘛!
他捻着我的头发大笑,又念着《长干行》给我听: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好嘛…心软了。
我吻了吻他的眉心,柔柔的问他:“五郎,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好不好?”
他回我一吻,面容依旧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我们约定,来世再见。”
已经做了太奶奶的张贵太妃前些天送来了新出的话本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对这种东西乐此不疲,她说下次看着好的,再给我送来。
我就这么等啊等啊,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把她等过来。
宫里的人都说她走了,
她走去哪里了?
我躺在谢慎明的怀里暴骂张贵太妃:“她去哪玩好玩的啦,太讨厌了,居然不带我一起去!”
而后我看到他忍俊不禁,爬起身“吧唧”亲了他一口:“还是五郎最好,去哪都带着我。”
“你怎么那么好啊!!!!”
我一直在笑,笑的很苦。
日子过得很快,上元佳节的黄昏,我听到院子里有车轮滚滚碾过宫道的声音。
我最后从床上坐起身,旁边乌泱泱围了很多很多人,有一堆男女老少,承安大哥与皇兄,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夫君”,唯独不见谢慎明。
“谢五郎呢,五郎去哪里了?”
皇兄抹去了眼泪:“上元节了,他就在院子里,马上来见阿黛。
“明年阿黛就十六岁啦,可以嫁给他做太子妃啦!”
我开心的拍手笑,知钗走上前替我掖了掖被角,我想悄咪咪的告诉她,我刚刚还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他蓄起了长发,我们一起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