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不语——柳阿曼
时间:2022-04-13 07:13:26

 
可这是救他的唯一办法。
 
只有让天下百姓信服我和小和尚早已没有任何瓜葛,他才能活命。
 
我前半生的欢愉全是小和尚带给我的,我爱他大过于爱自己的命,之前是太傻了,觉得父皇可以接纳他,而如今看清后,为了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真的。
 
他说不能再让我伤心,我更加不能视他的命如草芥。
 
其实细想想,我后半生的欢愉跟他的命比起来,
 
根本不值一提。
 
我自嘲一笑,落地的话语很轻,像飘飘的羽毛,可却扎的心很疼很疼,疼的要滴血,仿佛这三日我与他形为一体,感同身受:
 
“我愿意嫁给温南风。”
 
 
分别
 
 
费尽心机把小和尚从大牢里救出来,太医说他伤的很重,刚小心翼翼的给他上完药,我默默遣散了内侍,此时此刻诺大的殿内只有我和他二人,他虚弱的厉害,却还是在榻上半支着身体,眼神里带着冷意,递给了我一把匕首,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开口:
 
“杀了我。”
 
他小腿的伤口因为动作的幅度又有崩裂的趋势,额上泛着点点冷汗,我又有些想哭,我最近变得很爱哭,逐渐变得不像我自己,我还很想说些话让自己心安一些,但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
 
说很想和他私奔出宫吗,我确实很想,很想很想。
 
我好恨,我恨现在的自己太过清醒理智,可如果我参不透这些,他的命就会折在我最敬重的父皇手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大,除了宫墙内竟没有我和他的容身之地。
 
如若能以我的自由之身换他一辈子的平安喜乐,我想我大抵是愿意的。
 
我憋回眼泪装作没事人,一边起身拧干帕子替他擦汗,一边笑说:“你知道我不会的。”
 
谁料我刚一凑近他,他就一把捉住我的手腕,虽是带伤之身,气力却是意料之外的大,捏的我生疼,还把匕首强塞在我的手心里,刀口对着他自己,倔强又偏执:“我让你杀了我…”
 
手里的刀柄很凉,他的眼眸也很凉,眶里的泪水砸在唇边,我偏过头去抹掉,因为他说不想看我难过,他想看着我笑。
 
我用了天大的力气说话:“我做不到。”
 
他仍旧捏着我的手,我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是让我看不穿的情绪,又是一股难以化开的浓浓情愫,两者交加使得他眼眶微红,他看着我不说话,良久才道:“阿黛,我终于明白了,原来真心爱一个人,这也算是非分之想。”
 
他说出这句话的这一刻,我的心很疼,我甚至觉得把我扔在大牢和他一起受刑三天都没那么疼,我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从而不使眼泪掉落,可余光里全是一旁的木盆里,他擦洗过的血水,红的刺眼,
 
我哽咽问他:“谢慎明,你是不是感觉不到疼。”
 
“我会疼。”
 
“因为疼,才会爱。”
 
我看着房梁深呼一口气,却不经意瞥到了窗外的一轮明月,月亮很亮,亮也没用,没用也亮,就像我爱小和尚,他如今或许也爱着我,
 
但爱没用,没用也爱。
 
看得出来,他好像很想摸摸我的脸,但他左手的手筋断了,从前经常抱我的那只手臂,现在再也好不了了。
 
而这些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阿黛,你听话,我带你走吧,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两年前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父皇与兄长弟弟战死沙场…我畏首畏尾的苟活于世,进了南梁皇宫,我自以为见到你会克制住自己的情谊,却没想我低估了自己对你的爱,你如今是这个世上我唯一在意的人,就算我死了我也要你好好的活,你不能嫁给南阳侯家的小侯爷,你要我怎么办…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如若没有两年前那场战争,你应是我的太子妃,
 
“你应是我的妻。”
 
他说的这番话,突然让我想到之前他还对我爱答不理的日子,我每日跟在他后面读的几本佛书。
 
佛曰人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悔,求不得。
 
我想大约还有第八苦,它名唤放不下。
 
我摇摇头,摸了摸他的眉眼,没有答应他。
 
五月二十八,我已是待嫁之身,听霜颜说,南阳侯听闻我要嫁给他们家做媳妇后欣喜若狂,光光备□□就备了几大车几大筐,全府上下的家丁又添了两倍有余,生怕是我嫁过来后怠慢了我,
 
据侯府与父皇商议后,婚期就定在十二月,
 
六七个月的时间,我想把小和尚的伤照顾好,然后把他送出宫,就像父皇他们所期盼的一样,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宫里宫外的人,大家都在欢欢喜喜的议论这桩凤子龙孙的金玉良缘,只有母后卿贵妃和张贵妃,或许还有知钗,
 
只有她们会为我难过。
 
我寸步不离的守在小和尚的床边,他刚上完药,已经沉沉的睡去,母后摸了摸我的手:“好孩子,好阿黛,我知道你难过,你哭一哭吧,你不哭怪吓人的。”
 
卿贵妃在一旁喂知钗吃饭,也忙跟着应和:“皇后娘娘说的是,阿黛,你不能那么熬着自己。”
 
我不是不想哭,经历了那么些天的大悲大痛,我已经哭不出了。
 
我靠在母后的肩头,乖乖的朝她们笑:“没有事的,我如今这条命,全然交代在慎明哥哥的身上,我嫁给温南风,是因为想保他平安顺遂。”
 
张贵妃拿着一盘刚出锅的小酥肉气的拍案而起:“要怪只能怪狗皇帝一天一个花样,一会儿小和尚一会儿温南风,那个什么狗屁太子也在他后面拍马屁拍上了天,难怪能做太子,我早就说了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太子还不如让卿贵妃家的承安来做!”
 
母后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轻斥道:“好了阿濡,这些话以后少说一些,险些让陛下听了去。”
 
“我怕他让我去死?狗皇帝大不了也把我嫁给温小侯爷啊,阿黛做妻我做妾,我们两在府里混吃等死相依为命不要太快活!”
 
我被她逗笑,笑出一个鼻涕泡来:“张濡沫你说话怎么那么搞笑。”
 
六月初一,养了半个月,小和尚的身体被我一碗一碗的鸡汤骨汤养好了许多,不再是那么的有气无力,至少不会每隔一柱香的时间就想睡觉。
 
因为我拒绝和他一起私奔,所以他之前一直不太想理我,对我端过来的汤药也是视若无睹,我哪里能随他去,拿着个小银勺气冲冲的就把药往他嘴里灌,一来二去了十几天,他不知是看开了还是宫里的僧人都已被遣出宫去,没个人说话太无聊,突然掏出个素戒戴在我的手指头上,冷不丁道:
 
“我有病,之前出宫时买来送你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何时出过宫,脑海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之前一起出宫买骑装,他跑丢的那次,我那时候看着他躲躲闪闪的眼神就猜到他肯定背着我干什么事去了,果不其然。
 
我端详着无名指上的素戒,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送我礼物,心底还是没由头来的一阵欢喜,但又想到六个月后我即将是温南风的妻,我又很难过,我又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很难过,所以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聊天:“挺好看的,但为什么不嵌个珠子或是宝石?”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的像一滩波涛汹涌的潭水,像要把我看出一个洞来:
 
“无镶嵌,无镶嵌。”
 
我刚要喂他喝汤就又懵了:“啊?”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有五个月,小和尚的身体被我照顾的已然大好,只是有半只手臂不能活动自如,我闭门不见客,就连温南风进宫寻我我也不见,我只伏在他的榻边,一边侍候他一边和他说了很多有的没的,暑往冬来,我仿佛是要把这一辈子的话全部说完,他看上去虽然仍旧介怀私奔之事,可他依然会耐心听我问他一系列没有营养的问题。
 
譬如我会问他,五郎五郎,你入宫后原本对我是那么那么的冷淡,曾让我一度以为你心里早已没有了我,后来怎么又突然说要带我走?
 
他深深的注视着我,就像是看着自己往后的寥寥余生:“阿黛,你摔下马那次,还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如若我不去那场该死的围猎,说不定也不会遇到温南风这么个小纨绔。
 
“我骑马在远处看着你坠下马的那一刹,心中早就忘却了什么道什么怨,我甚至觉得自己从未做过什么可笑的和尚,父皇他们从小就说我冷静自持,明辨是非,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之前万般忍耐的我不是真正的我,而且我知道,你也不会喜欢那样的我。”
 
“阿黛,我心里其实一直都放不下你。”
 
我木木的看着他,他这话如若早些说,我可能真的会不听天下百姓的流言蜚语,不问宫中形形色色的人与事,
 
我会不顾一切的和他走,
 
可惜他这话说的太晚了,聪慧如他,我觉得他大抵也会明白,我如今为什么不愿意和他一起远走高飞。
 
南梁十五年十一月初三,上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谢慎明。
 
父皇早就预备好了马车,车停在宫门外,雪下的又紧又密,我不许任何人跟着,与他肩并肩,一步一个脚印,撑伞走在空旷的宫道上。
 
他站在我的右侧,身型瘦瘦削削,灰色袈裟里灌着寒风,遮挡住了大半的风与雪,我担心他身体未好,又着风寒,于是踮起脚替他披上了一件黑狐大氅,他任由我的动作不发一言,我们两都不说话,我挽着他的手,静静的开始回忆十岁那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上元佳节,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我从母后口中得知他是我日后的夫君,在梅花倩影中羞羞怯怯的低着头,但又忍不住窥探他英俊的脸庞,还问他:“小太子,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少年执着花灯,看着娇娇小小的我略微低吟,梅香醉人,那时候他虽才十几岁,眉宇间却就有了些气宇轩昂的帝王风范,浅笑着答非所问:“你就是南梁朝的嫡长公主,我日后的太子妃?”
 
我年纪小脸皮薄,哪听得这些话,立马踮起脚捂住他的嘴巴:“本公主还未出阁,不准你这样说。”
 
他又是一笑,捉住我的手腕,将花灯塞在我的手上,拢了拢身上的白狐大氅:“我叫谢慎明。”
 
我叫谢慎明…
 
我叫谢慎明。
 
我叫谢慎明!
 
那时候多美好啊,我真想回到那年大雪天,然后告诉他六年后会发生一场改变一切的战争,如果邻国能够及时避开或是提前有所准备,那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回到现实,我的嗓子像是被千斤石头压着,良久才淡淡开口道:“五郎,以后照顾好自己。”
 
朱色的宫墙不知怎得,衬的他的神色有些暗淡,枯树的枝头被峭寒抖落了几两白雪,悄悄的落在他的肩头,再不着痕迹的化去,他低头看我,握着伞柄的指腹微微泛白,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呼出了一团雾,随风消散。
 
“阿黛,我…”
 
我偏过头去抹掉眼泪,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我笑着打断他的话:“如果你在远方听到了我的哽咽,那就捂住耳朵,让我在你的记忆中一直骄傲,一直漂亮。”
 
他将伞交给我,用手掌轻轻的揉了揉我的头发,问道:“素戒呢?”
 
我连忙把手从暖炉里伸出来亮给他看:“在这里。”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无名指上,温柔的像是漂浮在河面上的一滩碎冰,看了许久,用食指在我的手心里写字:
 
“无镶嵌,无相欠。”
 
 
归宿
 
 
我是最想和他有些羁绊的,
 
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是所谓的世俗道义,还是命运轴轮的滚动本该如此。
 
雪下的很大,我们的脚步也很慢,但终于还是走到了宫门外,果不其然一辆马车驻在远方,与朦胧的地平线几乎混为一体,
 
他以往每年都坐着极奢华的马车来,如今是要坐着马车走,走到我永远去不了的地方。
 
法崖寺他是不能再回去了,我把伞递给他,问他今后要去哪里。
 
他轻笑着说自己安身之处还没有找好,只不过他第一想去西北,去布达拉宫,高山之巅,亲手为我系上祈福的经幡。
 
上面要写些什么,祝我与温南风此生长久,永远幸福吗?
 
我微微垂眸,只是这样想着,
 
他拂去了大氅上的雪粒子,注视着我:
 
“我走了。”
 
“珍重。”
 
预料中的悲痛并没有如潮如水的向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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