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祝二爷这样的人,该是名门的大家闺秀才配得上的,怎么会娶个丫鬟呢。”
老伯嗨了声,挥挥手道,“哎呀,小女娃娃什么都不知道!旁人或许不会,祝二爷可说不定,毕竟当年他的父母也是……”
“也是什么?”
见小姑娘微睁大了眼,老伯张口就要侃侃而谈,只是想起什么,一刹那间,神情黯然下去,“罢了……没什么,都过去了。那些事情和你一个小女娃娃说不大好。”
柔兰也没追问,把茶碗里剩余的茶水喝了。
不是什么上好的茶叶,品质粗劣,同从前在祝家喝的茶叶丝毫不能比,一咬下去,唇齿间很快泛起苦涩,她却丝毫不介意,细细吃了一片。
“你一个女娃娃,从祝家走了,以后可有打算?”老伯说着,竟操心起来,“虽说吧,老头子我也觉得祝家凶险,可至少比外头富贵,你又看着这么讨喜,说不准日后被哪位爷看重,那可就成了大主子啦……”
柔兰轻轻摇头。
她转头看向茶棚外的雨幕,剔透明净的眼眨了一眨。
“我的夫君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他只能喜欢我一个人,”她轻声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羽睫低垂下去,“还有……”
她攥紧了手,声音低下去,变得微不可察,“他不能……不能把我当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也就在这句话出口时,她眼前控制不住地浮现起许多画面,一幕幕自面前掠过。
因为太过刻骨铭心,记得很清楚。
——漫不经心把玩杯盏时的、骨节分明的手、极富有侵略性的气息、靠近她时的嗓音……
那些让她控制不住从心底泛起轻颤的,属于他的记忆。
柔兰别开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
不会了。
不会了。
她已经离开了,不会再像从前一般,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囚笼里活着了。
分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不知为何,眼眶却不受控制地酸涩起来,她蹙了蹙眉,把这种奇怪的感觉摒弃掉。
老伯并没有听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只点头赞许道:“那是自然,这世间哪有姑娘愿意同他人一个夫君。”
说着,老伯看了看她,随即带起斗笠笑道:“好了,天快黑了,咱们走吧。”
柔兰闻言,搁下茶碗往茶棚外看了眼,雨势虽然小了些,但道路还是泥泞的。她看回来,微睁大眼:“您说外头下着雨呀……”
“早些走,才能离开这地方,早点到东溪不是?”老伯冲她笑。
柔兰听懂了这话中的意思,弯眸笑了笑。
“还有啊,小姑娘,你听老头子一句话,离开了那儿,之前的事情就别想了啊,”老伯一边披起蓑衣,一边同她道,“把那些人啊事儿啊,都忘得干干净净的。”
柔兰还没来得及说话。
老伯已经穿好蓑衣,转身去赶马车了。她坐在茶棚里,小脸却浮起怔然。
——把那些人那些事,都忘了么……
*
因着下雨,马车行路的速度并不快,又是绕远路,因此离开永州,行驶到东溪时,天色已经快要破晓。
路上老伯见时辰晚,让柔兰累了就睡一会儿,但小姑娘却不吭声,也没有合眼,瞧着外头掠过的景不说话。
滂沱大雨下了一夜。
马车来到宅子前停下,雨已然停了。
老伯拉住缰绳,往里说,“小姑娘,到咯。”
只是话音落下,车厢里却没动静。车帘里头,小姑娘脑袋靠着车厢壁,眼睛闭着,竟是睡着了。
她被这一动静一晃,才睁开眼,干干净净的眼里有些迷茫。
一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早早便等在宅子大门外,此时迎上来,忙道:“小满,快扶着姑娘下来。”
话音落下,一旁脸蛋圆圆的丫头立即跑上前来搀扶,“我来我来,姑娘小心些。”
见柔兰被扶着下了马车,老伯才冲她笑笑道,“姚二小姐吩咐的事儿办好了,老头子我也得走了。小姑娘,记得啊,可不能忘了老头子说的话,那些人啊事儿的太复杂,不值得多想。”
老伯笑得和蔼,见柔兰乖乖点头,老伯才放心,驱着马离开了,“走咯。”
柔兰一直目送马车身影消失在街头,才收回视线。
她环顾四周,这里并不算东溪最繁荣的街道,与顾家相隔了一段距离。哥哥买下这宅子时应也是考虑过的,没有买得太近,是给将来留后路。
但她能够瞧得出来,这里是东溪,不是永州。
她离开祝家了。
“姑娘,我和钱婆婆等了一夜,终于把你等来了!”小满兴奋得脸红扑扑的,圆眼睛直看着她。
“外头人多,我们进去说话……”老妇人道。
等到几人进了宅子,把门关上,老妇人才拉起柔兰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红着眼睛哽咽道:“姑娘,你还好好的,上天果然保佑顾家,阿弥陀佛……”
柔兰对这热情有些无措,看着老妇人,“您是?”她并没有印象。
“你唤我钱婆婆就好,孩子,我曾受过你娘的恩惠,小时候还抱过你呢,没想到……没想到你都出落得这么大了,”老妇人眼含热泪看着她,握着她的手道,“我听说顾家出事之后,就马上赶来东溪,可是顾家已经没人了……”
说着,老妇人拭了拭泪,继续道,“是你哥哥后来托人找我帮忙,我才来这宅子里守着。”
“还好……还好等来了应该等的小主子。”
“姑娘,不,念念……你在祝家受苦了吧,”钱婆婆握着她的手,不住查看她,“有没有人欺负你?外头都说祝家怎么怎么好,可明眼人才看得出来那是狼窝啊,我们念念又生得这么好看……”
旁边的小满义愤填膺道:“没错,那个祝家三公子尽是荒唐,我可听说了,祝家哪个有点姿色的丫鬟都逃不过他的觊觎!”
钱婆婆一愣,想起什么目露担忧,“念念,祝三公子有没有对你……”
柔兰忙摇摇头,“没有,我没事的。”
“还有,我听说祝家有位二爷……”钱婆婆没有门路打听,并不知道柔兰在祝家的境况,有许多话想问。
毕竟祝家最出名的就是那位祝二爷,便也先问了。
可钱婆婆话还没有说完,小姑娘已经打断道:“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钱婆婆觉察到了小姑娘情绪不对,连忙点头,“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今后啊,念念就安安心心地在这儿住着,我老婆子虽然一把年纪骨头老了,但也能做些针线活,只要老婆子还在,就不会让你受委屈。”
柔兰望着钱婆婆。
自家中出了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同她这般讲过话了。
她杏眼弯起来,眼里像是落了细碎的星,“谢谢钱婆婆。”
“哎。”钱婆婆被这一唤,心里都熨帖了。
小满红扑扑着脸笑道:“钱婆婆,姑娘奔波一夜了,先让姑娘沐浴换身衣裳才是!”
钱婆婆点头,“是是,念念你同我来……”
比起亳奢人家的深宅大院,这处宅子算不上大,但也宽敞明亮,各处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
盥洗间里,小满将东西都仔细备好,退了出去。
柔兰解了衣裳进了浴桶,温热的水漫过她的身体,雾气蒸腾。紧闭的窗外透出明亮的天光,经过昨夜的暴雨,今日显得尤其亮堂。
肩膀处有些冷,她又将自己沉下去一些,直到水面没过脖颈。
浸在温度适宜的水中,分明应该放松下来,下一刻,却有画面无法遏制地浮现。
也是在这样温热的腾着雾气的浴桶中,她难受地低低呜咽,把能抓到的东西都扯得稀巴烂——包括二爷的衣裳。
她记不清那时二爷是什么模样,却记得他响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带着狠的话。
二爷的语气好像很凶,但是手下照顾她的动作却不重。
她没有安全感,怕自己掉下去。
他就依从她,让她紧紧贴着,手下一点一点的,慢慢让她好起来。
……
小姑娘的呼吸有一瞬间的战栗。
那一点颤,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去,一直传到指尖,让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蜷起来,感到一阵轻微的麻。
片刻后,她一声不吭,闭上眼睛,把自己浸进了水里。
*
“姑娘怎么洗了这么久呀,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我要不要进去看看?”小满张大眼朝着屋里探头。
“没事儿,念念累了,”钱婆婆坐在凳子上择菜,“让她自个儿休息一会儿吧,从永州到这儿好一段路呢,又是绕的远路,昨儿个下那么大的雨,颠簸着早就累了。”
小满收回脑袋,又从盆里拿了菜,嘀咕道:“钱婆婆,祝家真的那么不好吗?我听外面的人说,祝家可富贵了,主子都特别有钱,寻常打赏下人,那都是一把一把的赏银子,好多呢。”
小满是钱婆婆捡回来的丫头,钱婆婆拣到她时,她还是个小娃娃,之后一直跟着钱婆婆。
钱婆婆笑嗔道:“你啊,你看见的只是祝家表面的富贵,里头那些见不得人多的事儿,你都不知道。”
小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脑袋又探过去,圆眼睛亮晶晶地睁大了,“钱婆婆,那你同我说说祝二爷吧!隔壁的陈丫整日整日嘴巴上挂着祝二爷,都没个停的,她说祝二爷是永州最俊俏的郎君,又有银子人又好,她做梦都想见祝二爷一面呢!”
“这世上当真有祝二爷那么好的人吗?”小满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来,眉头皱着,“最好的男子?隔壁的蒋大哥已经是我觉得最好的男子了,他说话爽快,还总帮我的忙,上次我……”
小满不自觉扬起笑,觉察到钱婆婆的视线,脸一红忙掩饰道,“当然了,读圣贤书的李大哥也是很好的,我没有只说蒋大哥……”
“祝二爷自然是好的,”钱婆婆低下头,边择菜,边思索着道,“祝二爷确实不错……可惜了,祝二爷身边已经有了个丫鬟,要不然啊,念念若能成祝二爷钟意的那一个,也是好的。”
“能得祝二爷庇护,那也成啊。”钱婆婆感叹着摇了摇头。
小满不高兴了:“钱婆婆,我让你同我说祝二爷,你怎么尽说这些其他的。我就想听听祝二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嘛,”
说着,小满凑到钱婆婆身边,小声说,“祝家人都那么有钱,祝二爷又是祝家的掌家人,那他赏下人是不是都是一把银票一把银票地赏啊?”
“你啊,钻钱眼子里了你!”钱婆婆把小满的脑门推开,小满嘿嘿笑着坐了回去。
“好了,”钱婆婆想着事情,挥挥手,“这儿啊不用你帮忙了,你去看看念念有什么要帮衬着的。”
小满清脆地应了声,站起来就要去,钱婆婆却忽然想起什么,忽然道:“等等。”
小满停住脚步,转身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