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江玄不知为何,眼泪啪的滚下来,他忍不住,紧抿着唇溢出了哭腔。
她细柔的声音,像极了母亲,母亲也会这样,问他疼不疼。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谭清音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没有弟弟妹妹,根本不知道如何哄孩子。突然想到小时候她每次一哭,娘亲便给她塞糖吃。
她擦干净了手指,从糖袋子里挑了颗橘子糖,塞进他嘴里。
谭清音双手撑在床沿边,目光期期地看他,“糖,很好吃的。”
那糖突然被塞进他嘴里,江玄一噎,忘记了哭。橘子糖在口中慢慢化开,很甜,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糖是什么时候了。
江玄撇过脸,吸了吸鼻子。
谭清音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眸轻轻亮了下,那颗提着的心终于落地,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昨夜裴无已经和她说了这孩子来历,谭清音也知道他在宫里的处境,但到底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一个皇子居然会流落在外,还是如此凄惨。
“江玄。”他闷闷地小声回答,怕她听不清,又重复一遍,“我叫江玄。”
没有表字,因为没有人给他取。
江是皇家的姓氏,谭清沉吟片刻,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夫人,粥好了。”
盈月端着托盘进来,白瓷小碗里盛着清粥,淡淡米香,还冒着热气。
江玄从昨日到现在为止,就吃了那几块米糕,因而一闻到米粥香,他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
他垂下眼,墨黑的眸子里有些赧然。
谭清音往一旁挪了挪,盈月将榻上的小圆几搬到床边,米粥放在上。盈月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轻声问他:“自己能吃吗,需要喂你吗?”
江玄抿着唇点头,“我自己可以的。”
他拿起勺子,埋头小口喝着。
府里没有孩子的衣服,昨夜时辰又太晚,没来得及出去买。他现在身上还是穿的裴无的衣裳,小小的身子套在不合适的衣服里,空荡荡的挂不住,有些滑稽。
谭清音又替他将袖口往上卷了卷,和他解释:“大夫说了,你这两天只能吃些清淡的,等你好些了,再给你做些有油水好吃的。”
听着她柔柔的话音,江玄眼圈又开始泛红,他捏紧勺子柄,胸口微微起伏,她这样说,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
谭清音瞧在眼里又是一阵心疼,揉揉他的脑袋,“吃吧,不用多想。”
一碗清粥很快见底。
“饱了吗?”谭清音问他。
江玄点了点头,手在宽袖里攥了攥,目光忽然瞥到门口站着的男人,他怯生地挪到谭清音身旁,手指揪紧她的衣服。
谭清音注意到异常,她顺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就见裴无立在门口,他身着玄青色云锦官袍,衣袍上绣着祥云衬麒麟纹样,玉带束腰,身姿欣长。
“大人,你回来了。”谭清音冲其一笑,杏眼弯着,尾音上扬。
裴无一退早朝便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凝视许久,本想看一眼便走,可在看见那一抹身影时,却生生顿了良久。
他提步朝里走,江玄见他走进来,他靠的谭清音更近了。
谭清音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他:“你别怕,昨夜就是他救你回来的啊。”
江玄悄悄觑了他一眼,他见过他,当时还在宫里,他偷偷跑出去,在父皇的养心殿撞上过他。
那时,身边的小太监急忙将他拽走,厉声告诉他,那人是父皇身边的重臣,千万不能招惹,他杀人不眨眼的。
因而,江玄从那时起便记住了他的脸。
……
午后廊檐下,日头烈烈,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动着,裴无在前,江玄在后。
长长的裤摆拖在地上,江玄一时立不稳脚,吧嗒摔在了地上,细小的沙砾垫到身上的伤口,他疼得脸皱起,倒抽一口气。
裴无停了下来,微微凝眉,回身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站好。
江玄拍了拍身上尘土,他看着裴无再次远去的背影,在原地怔了片刻,还是迈着小步伐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起先,裴无没去看他,只继续做着他自己的事。江玄就束手站在不远处,瞪圆着一双眼觑他。
两人一时僵持着。
良久,裴无默了默,闲闲望过去一眼,言简意赅道:“说。”
江玄咽了下口水,他看着裴无,脸上纠结,“你救了我,但是我现在是不能回报你的。”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江玄生在那样的环境里,他比一般同龄的孩子都要想得多。
只是,他恨自己现在弱小,一无所有,什么也做不了。
裴无气定神闲,他手中把玩着匕首,漆黑的眸子沉着冷然,片刻后,他将匕首扔给他。
江玄有些猝不及防,他堪堪接住匕首,不明白眼前男人是想让他做什么。倏地,他瞳孔骤缩,稚嫩的声音里满是震惊。
“你、你是想让我给你杀人吗?”
裴无视线垂下来,打量着他,个子还不及桌案高,连把匕首都拿不稳,他淡声:“是给你防身的。”
江玄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他垂着脑袋,手指摸了摸匕首上刻的纹样,上面还缀着宝石,沉甸甸的。
“你想做皇帝吗?”裴无淡淡道。
“咣当”一声,匕首掉在地砖上。
江玄再次震惊地看着他,一时惶惶。他以为他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可是他面容平静,眼神无波无澜,就好似在问他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立马蹲下身捡起匕首,死死握在手里,刀柄微凉,咯的他手掌心有些疼。
“你为什么不当?”江玄心底升腾起疑惑,他问出声。
裴无唇角弯了弯,轻轻笑了,他说:“因为我嫌它脏。”
江玄站在他身前,切切实实感受到这人的可怕。他虽然在笑,可他宛若换了个人,眼神是变冷了,寒彻入骨。
“那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是他,裴无想了想,因为他是晋帝的儿子,是他从未放在眼里甚至不当存在的儿子。
这样,他就要晋帝在临死前眼睁睁地看着,他据为己有一生的皇权,最后要由一个臣子来决定谁拥有。
屋里静悄悄的,江玄望着裴无,他半天没有得到回答,心下也渐渐明了,他大抵是不想告诉他。
第23章 “那不是心悸,是心动。”……
小孩子皮肉长得快,没过几天,江玄便能蹦跳了,脸上青肿消下去,五官显露出来,俊俏可爱。再加上裴府里的厨娘想着法子给他做药膳吃,瘦削的小脸渐渐有了些肉。
盈月和云秋总爱逗他,说他整日抿着唇,绷着张脸蛋,倔的要命,像个小大人。
江玄到底人小,不经逗,没说几句便脸面薄红,羞恼地一个人背对大家闷头坐着,不出半刻钟,又吧吧地跑过来,跟在人身后。
谭清音每每见他这样,她便忍不住掩唇笑,念及江玄别扭的性子,笑完又立马恢复正色。裴无最近很忙,晚上回来也很迟,她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秋日天朗气清,午后日头虽烈,但照在人身上,总觉得裹了分寒凉。
江玄趴在门旁,脸朝里望着。
谭清音正伏坐于案前,提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写写顿顿。
江玄之前以为她是那位裴大人的妹妹,那时他还心下生惑,为什么两人完全不相像,一个看着冷若冰霜,一个又如此温柔似水。
他不明白,就跑去问她,她闻言先是一惊,然后笑着摸他脑袋告诉他“我是他的妻子啊”。
他才知道,原来两人是夫妻关系。
余光倏然注意到门旁的小人,谭清音从案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下,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进来。
江玄乖乖地走到她的身边,踮着脚尖,看了眼她在做什么。
案上铺着宣纸,上面落满小字,形似楷书,形体方正,笔画平直,细看又不像。
“你的字好……独特。”
江玄脸上略有些纠结,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谭清音将笔搁在一旁,大言不惭道:“当然,教我习字的先生说,我的字是自成一派。”
那时,她给先生检查字帖,老先生总是一脸愁绪的盯着她的字,眉头拧的跟山脉一样起伏,最后吐出浊气,无奈叫她就这样写下去吧。
谭清音那时知道,自己写的字老先生应当是不满意的,可是她又实在改不了。
她的字说不上难看,倒是很秀气,每个字都有些圆憨憨的,落在白底宣纸上,活像一个个芝麻小元宵。
江玄立在旁边,闻言目光渴求地望着她:“那你能教教我习字吗?”
他母亲不识字,有个小太监认得字,会教他写。可是被送出宫后,就再也没人教过他了。
“啊?”谭清音脸色微变,不由声音一颤。什么自成一派,那都是她自己瞎诌的。
江玄小脸上满满都是天真,圆溜溜的黑眸盯着她,一瞬不瞬。谭清音咬着唇,脸上略过一丝尴尬,暗恼自己说什么大话。
眠眠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它跳上桌案,巡视了一圈,最后一屁股蹲坐在宣纸边上,抬爪拨弄着宣纸上的字,想挠下来。
一人一猫围在她身边,她艰难提起笔,左看看,右看看,就是落不下字。
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谭清音抬头,恰看见裴无走进来。
小院内树叶层层叠叠,在他身后投下斑驳光影。
谭清音如见救星一样,松口气,“大人,你快来。”
裴无脚步顿了顿,他一手垂在身侧,另一手中拎着袋油纸包裹的糖饼。
见谭清音微微皱着张小脸,语气焦急。他迟疑了下,将糖饼放到桌案角,走到她身侧,淡淡地问:“怎么了。”
裴无身量高,为了迁就谭清音的个子,他站在她身边时,稍稍低着头。
谭清音将手中毛笔递给他,靠近他小声:“你给他写几个字,我、我拿不出手。”
细细的呼吸拂在他脸侧,有些痒。
裴无一顿。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从谭清音手中接过笔,蘸了墨水,在宣纸空白处提下几字。
一笔之下,力透纸背。
谭清音总觉得裴无向来是内敛的,情绪从不外露,因而下意识认为字当如人。可是他的字很随性,并未有束缚之感,行云流水间兼纳乾坤,甚是好看。
再反观她的字,一副小家子气,拥拥挤挤堆在一旁,与他的相比,稚气十足。
谭清音目光微微闪烁,刚刚应该换一张宣纸的,这对比也太惨烈了。
“大人,你的字真好看。”谭清音感叹道。
见裴无停下手腕,谭清音想让他再写几个,她侧头看向他,唇瓣堪堪擦过他的下颚。
那一瞬,谭清音僵在原地,一时忘了自己的唇被撞得生疼,她睁大眼眸怔愣地看着裴无凌厉的下颚,上面浅浅口脂。
谭清音紧了紧手心,她不知道两人靠的这般近。
毛笔迟迟未落下,笔尖墨汁滴落,在白净的宣纸上氤氲开一层层痕迹,慢慢扩大。
裴无的目光,从案上的宣纸,转落到仰脸看着自己的少女。她杏眸里水光盈盈,娇艳红唇上,口脂糊掉一半。他平静的眸子里亦是浓墨翻涌,垂落与一侧的手掌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