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无愣怔了片刻。
他视线下移,谭清音睡在他身侧,脸压着他的手,她那又细又长的手指搭在他腕上,半边身子躺在他被子里,另半边露在外,那床小被子挂在床沿边,要掉不掉。
她酣睡着,清浅的呼吸洒在他手心上,眼底下有淡淡乌青,整个人蜷在他身边,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两只手抱着他的小臂。
裴无闭了闭目,脑海里飞速掠过昨夜情形,最后是谭清音满脸鲜血、惊恐无措地望着自己的画面,深深烙在他心上。
如果昨夜他回府迟了,亦或是没有去她的院子,是不是……裴无不敢细想。
他总算明白,为何当初她父亲甚至愿意不顾自己女儿的清誉名声,也要执意事成后让她与他和离。
置身思量,若是他有个捧在手心的女儿,要嫁给一个满手是血,一身脏污的恶人,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不知道哪日就会被暗处仇家寻上,整日担惊受怕。
更何况,两人还是奉旨成婚,无情无爱。
裴无眸色渐厉,若是如此,他一定先杀了那个男人,绝不让自己女儿嫁给他。
忽而,裴无自嘲一笑,他如今不就是这个男人吗。
他原先认为,只是在府里养个人,两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是最好。他认为自己对她与旁人一样的,等后来渐渐意识到自己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所以他不敢越半分雷池,哪怕知道自己动了心,也是压抑心底,更不敢置于明面。
他这样满身血污、背负恶名的人,不能、不敢也不配奢求她。
裴无目光渐沉,等再过些时日,就将她完好无损的归还回去。
她酣睡未醒,裴无敛住呼吸,慢慢抽回压在她脸下的手掌。
温热渐渐抽离,谭清音睡梦中蹙起细眉,她急切抓住不让其离开。慢慢睁开眼,茫然地看见半坐起身的男人,谭清音愣了一下,连忙翻坐起来。
她揉了揉眼睛,语气软糯,还带着半梦半醒的困意,“大人,你醒了。”
裴无垂眼落在抓着自己的手掌的细指,他轻轻拂开,起身下榻穿衣。
谭清音眼眸下意识睁大了几分,她焦急道:“大人,你伤势严重,还是躺着吧。”
“不了,我还有公事要处理。”
裴无背对着她,拿起一旁榻上干净的衣裳,瞬时左肩剧痛,他呼吸紊乱,咬牙忍耐。
谭清音见他执意要走,她慌忙叫住他,问出昨夜心中疑惑:“大人,我能问你件事吗?”
他停下,并未回身,谭清音自顾说着。
“我幼时溺过水,是一少年郎君救的我,他这里有颗痣。”见裴无转身望自己,谭清音指着自己右侧锁骨处,目光隐隐希冀,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继续说,“我昨夜见你这里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位置,大人,你有没有曾——”
“未曾。”
裴无冷声打断她。
谭清音微微翘起的唇角滞住。
两人四目相接,谭清音杏眸紧紧盯着他,企图在他面上发现异色。可是没有,他还是那副清冷如常的模样。
她心下惴惴,顿时有些慌不择言,“可是那颗痣,我不会认错的。”
裴无移开视线,敛去万千情绪,再看向她时,眼底淡淡,他沉下脸,“你仅凭一颗痣就认人,是否太草率又太可笑,你认错人了。”
谭清音脸微微一白,她自小性子敏感,旁人多说一言她都会想半天,她敏锐地感受到,裴无对她变了态度。
她不明白,为何过了一夜,他语气这么冷淡,甚至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裴无告诉她:“谭清音,当初成亲时,我与你父亲约法三章,待我事成,你我便和离。”
“和离书你来写。”
谭清音愣住,她不知道,爹爹也从未和她说过这件事。她想跟裴无说,那是她爹爹答应的,她又没有同意。目光触及到他冷然的眉眼,她心底一阵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刺扎着,疼得呼吸不过来。
她喘着气,泪水毫无预兆地顺着下眼睫悄然落下,滑过莹白的面颊。
良久,谭清音颤声:“好,我知晓了。”
她跪坐在锦被间,身上素净的薄衣衬得她身形更是纤弱,白嫩娇面上湿漉一片。
裴无看了一眼,他偏过脸,垂在身侧的手收紧,提步向外走去,不曾停留半分。
——
待回到书房,裴无再也支撑不住,坐在书案前重重喘着粗气,肩胛伤口裂开,疼得他眉心直跳,鲜血渗透绷带,浸到他胸前衣襟上。
他没有管,任着血流淌。
祁明跪钰桌前,低着头。
“大人,是属下失职,大人责罚,”
裴无往窗外看去,缓了一会儿,问:“人呢?”
“他舌下藏了毒,人抓到时已经死了,尸体在诏狱里。”祁明压低声禀报,他话锋一转,抬头看向前,“大人,冯二一家都死了,在他家中发现了凶器。”
裴无凝视过去,目光定在他手中暗器上。
祁明呈上凶器,是两只袖箭,上面浸满血,已经干涸。
这刺客来的不偏不巧,正是大人带回七皇子没多久之时。在刺客服毒自尽后,他心下生疑,就去了趟冯家。
到冯家时,那夫妻俩就已经死了,院中几条狼狗啃食着两人尸体,肢残体缺,面目全非。
两人死法相同,整只袖箭穿破喉咙,留下一个血窟窿。
裴无漆黑的眼眸凝上冰,脑海中闪过一人,眼底渐渐浮现杀意。
“大人,您的肩又流血了。”祁明皱着眉,看向他胸前明显暗沉的一片,可大人好似并未放在心上,他急忙道:“属下去请夫人来,替您上药。”
裴无厉声制止:“不用去叫她,我自己来。”
他拧着眉,神色稍缓,一字一句地说:“你再去调些人手,里外安排在夫人院子里,别打扰到她。”
“是。”
……
屋外秋雨淅淅沥沥,砸在门窗上劈啪作响。云秋去关了窗子,落雨声渐小。
谭清音躺在床榻上,脸埋在锦被里哭泣着,瘦削的薄肩抽动。
云秋满目担忧地看了床上的人儿,她上前轻声问道:“小姐,到底怎么了?”
小姐从姑爷离开后,就一直在哭,起先声音小小的,像是忍耐着,后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云秋看在眼里,一阵心痛。
谭清音摇头,往被子里钻了钻,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不用管我,你让我哭一哭,哭一哭就好了……”
云秋默然坐在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替她顺气。
过了许久,哭声渐小,最后只余几声无意识地抽噎。
云秋轻轻掀开被子,就见她满面泪痕,眼眶红红的,眼睫上还颤颤巍巍挂着泪珠,已经哭得睡着了。
泪水沾湿的鬓发黏在她白腻的腮边,她红唇微张,小口呼吸着。
云秋叹了口气,将她脸上湿发捋至耳后,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悉心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小姐就连睡着时,眼角都有泪水淌下。
想到今早姑爷沉着脸离开,云秋心里多了几分猜想,小姐哭得这般伤心,大抵是和姑爷有关。
第27章 (补三更) “他……擦过药……
连绵不绝的秋雨依旧笼罩在京城的上空, 小院里,昨夜海棠树下埋的那坛酒,上面已覆满落叶。
直至傍晚时分, 淅沥落了一天的雨才停下, 沉云散去, 天边云隙中竟露出淡淡夕阳霞光。
院子里屋门紧闭, 云秋和盈月两人在打扫满地落叶,回廊不远处,江玄踯躅半天, 终于走上前, 抬起头望着盈月,问道:“姐姐呢?”
盈月正捡着窗子缝隙里的枯叶, 她停下, 看着身旁豆丁大的孩子, 回答他:“夫人还在睡觉呢。”
江玄闻言低下头, 眼底黯淡,片刻后吞吞吐吐一句:“哦,那我先回去了。”
他要走了, 就是想临走前来看看她,以后就不打扰她了。
盈月望着他垂首离去的小身影, 心底有些莫名其妙。
江玄重回了留宿的厢房, 他坐在床边,怀中抱着收拾好的包袱, 犹豫了许久, 包袱里只有两件衣服,他不敢多带。
忽然想起落下一样,他蹬蹬跑向小桌前, 将抽屉打开,里面是一张折叠安放好的宣纸,上面字迹满满。
是那天姐姐写的那张,上面还有裴大人的字迹,被他要来了。
他拿出宣纸,放在心口上捂了一会,站起身走到床边,塞进包袱里。已经收拾妥当,只等着天黑他就离开。
夜幕逐渐压下来,裴府内树影重重。江玄看了眼四周,确定无人,他挎上小包袱,蹑手蹑脚向裴府门外走去。
四周漆黑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踮起脚,小手拨开门栓,小心翼翼推开裴府大门,顺着门缝挤出去。
一把绣刀突然出现横在门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玄心跳顿时大作,他僵在那儿,顺着绣刀仰头,祁明正眸色沉沉的看着他。
四下无声,气氛顿时陷入尴尬之中。
目及他肩上背着的包袱,整个人慌慌张张。祁明低头盯着江玄,问:“七皇子要去哪?”
江玄黑亮的眸子在夜色下隐隐慌乱,支支吾吾,“我、我想出去取个东西……”
祁明冷哼一声,将他拎抱起,连人带包袱一同夹在臂下,向书房方向走去。
江玄骤然凌空,他扑腾着双腿,手扒住祁明的衣裳,喊道:“你放我下来。”
他悬在半空里,脑袋有些充血晕乎乎的,看着这道熟悉的回廊,前头越来越近的书房,他心中顿感不妙。江玄小声央求:“祁明哥哥,你放我下来吧,我不跑。”
“我只是想去冯家,我母亲留给我的玉佩还藏在冯家。”
他没有说谎,当初被送到冯家,他身上所有贵重之物全被冯二扒下拿走了,唯有母亲那枚玉佩被他藏在地砖之下,才得以留下。
祁明脚下未停,大步向前,“不差这一时半会,他们已经死了。”
闻言,江玄一愣,眼里露出惊讶,似是不可置信:“死、死了?”
他还想,如今他羽翼未丰满,只能等着以后亲手杀了他们,没想到他们居然先死了。
书房门虚掩着,光线透过门缝洒在门槛上。
祁明叩门,里头传来低沉说“进来”,他推开书房门,抱着江玄走进去。
书房里,裴无站在晕黄的灯烛下,背影茕茕,半个后背露在外,上面紧缠雪白的绷带。
祁明将江玄放在地上,向他行了一礼:“大人,属下发现七皇子想要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