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怯怯地低头不敢看他,紧紧环住怀中的包袱,心底染哀,不是离家出走,他没有家。
裴无没说话,他穿好外袍,束紧腰带,将换下的绷带随手扔在一旁血水盆里,转过身看着江玄。
江玄视线落在那满是血的绷带上,蓦然睁大眼睛,内心满是自责,他慢慢低声问:“是因为我吗?”
虽然是问话,但江玄的语气是肯定的。
他就是一个祸害,谁同他在一起都会出事,母亲死了,小太监也死了,如今因为他,这位裴大人也受了重伤。
他本就是寄人篱下的,如今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他没有脸面再住下去了。
裴无没回答他,他坐在书案前,取了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水迹。
过了许久,他凉凉地看江玄一眼,告诉他:“你出了裴府,就是死。”
江玄愣了下,他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
裴无语气不容商量:“过几日送你回宫。”
江玄听出他语气强硬,低下头看着脚尖,他不想回皇宫,还不如出去流浪。
裴无只当看不见,“宫里我给你打点好,你不用担心。”
“好。”他闷闷一声。
……
谭清音沉沉睡了一觉,再度醒来时,天已漆黑。
“云秋,盈月。”
谭清音虚弱地喊一声,她从昨夜到现在滴水未进,又哭了半天,嗓子嘶哑得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两人连忙进来,点了灯,就见她双手撑床坐着,整个人气若游丝,恹恹的。
谭清音肤色本就白,如今是煞白的不见半分血色,唇瓣干得发裂,云秋被她的脸色吓到了,她慌张地去扶起她,“小姐,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怎么白成这样?”
盈月也被吓到了,她知道夫人向来身体虚弱,却从没有像今晚这样严重,好似碰一下就要碎了。
谭清音听了摇头,细眉轻蹙:“我想喝水,想喝粥。”
她现在浑身使不上力,肚子饿得她已经没有知觉了。
“奴婢这就去端来。”盈月立马转身跑向外。
云秋将软枕垫在她腰后,扶着谭清音靠在床边,喂着她喝了两杯水。
她舔了舔唇瓣上的水意,茶水润过喉咙,干得冒烟的嗓子总算缓了些,谭清音才觉得呼吸顺畅。
盈月很快端来一碗清粥,她坐在床沿边,米粥还有些烫,等稍微放凉了才喂她喝。
她喂一口,夫人就喝一口,乌浓的长发披在身后,有一绺垂在脸庞,云秋抬手替她捋至耳后,整个人乖巧的不像话。
盈月心情复杂,她不知道大人和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只是从今早开始,整个裴府的气氛就不对劲了。
没一会儿,谭清音伸手推据,摇摇头,“喝不下了。”
碗里还剩下一半的粥,念及她空腹许久,不宜饱腹,盈月也就没央着她再喝。
盈月忽然想起江玄,皱眉说道:“夫人,傍晚时江小公子来找您,奴婢见他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事要说。”
谭清音愣了下,她垂着眸子,才想起江玄还住在厢房里。
昨夜情形慌乱,没人顾得上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吓到。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对两人说:“我去看看他。”
盈月现在是不敢离开她半步,也跟着她去了。
厢房里暗着,谭清音以为江玄已经睡着了,她不放心,还是抬手敲敲门。
谭清音小声问:“江玄,你在屋里吗?”
门内无人应声。
她推开门,走进去,厢房里干净整齐,被褥也叠得好好的,
盈月挑着灯,打开衣柜看了眼,唯独少了两件衣服,心里咯噔一下,压低声音道:“不会走了吧?”
谭清音心乱如麻,一时慌了神,下意识去找裴无。
她不知道裴无在不在府里,只能去书房找他,
谭清音沿着回廊向书房跑去,身后盈月紧紧跟随。
书房亮着,裴无是在的。
她停了脚步,喘着气,推开房门。
书房里三人齐齐看向她。
江玄下意识将怀中的小包袱快速塞到裴无桌下,怕她担心,不想让她看见,他乖乖地叫了声:“姐姐。”
谭清音愣住了,她看见江玄好好的站在书房里,忽然庆幸笑了下,茫然点头,“你在这里啊,那就好,那就好……”
目光触及到江玄身旁的裴无,她只一瞬便移了视线,怔怔转身自顾说着,“我先回去了。”
谭清音现在看见裴无便觉得无言,她不知道要同他说什么,也无话可说,更是尴尬。
面前人立在门外,书房内晕黄的光映在她脸上,面容苍白无色,声音嘶嘶哑哑,听在裴无耳中,蓦地心脏发紧抽疼,肩侧隐隐又翻涌。
祁明端着一盆血水出来,绷带搭在木盆边,他见到夫人站在不远处廊庑下,上前唤了声夫人好。
谭清音微微颔首,目光注意到他手里端的,那血刺得她眼睛一痛,她垂下眸,还是轻声问祁明:“他……擦过药了吗?”
祁明点头,回道:“大人一直都是自己上的药。”
大人身边并未有侍女服侍,这些年里外私事也从不假手于人。
谭清音低低哦了声,她放下心,喃喃低声:“那就好。”
秋风声入耳,祁明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书房门敞着,门口人已走远,裴无目光空望着一处出神。
江玄注意到他肩侧点点暗红,他指了指提醒道:“裴大人,你这里又流血了。”
眼前人没有反应,江玄也不知他究竟听没听清。
……
与此同时,景仁宫内。
宫灯忽而剧烈抖烁,整个宫殿忽明,忽暗。姚贵妃睡梦中一阵阴寒,她睁开眼,欠身对帐外宫女怒道:“窗子关上!”
烈烈秋风声中,宫女耳侧一道银芒穿过,她还不及喊叫,床榻里便发出一声惊恐呼救。
姚贵妃欠起身,忽而一阵极大的力道向她袭来,暗箭穿透发髻,连着她的头发死死钉在金丝楠木床榻里,发出铮鸣声响。
近侍宫女吓得立刻大喊:“来人,有刺客!”
景仁宫内外一阵骚动。
姚贵妃瘫躺在那,脸色刷地变白,整个人花容失色,那支箭分毫不差的射在她头顶上方,没有见血,倒像是故意为之。
她反应过来后,颤颤抬手吩咐:“不准喊!”
近侍宫女不明白,只能照做。她们扶起贵妃,奈何暗箭扎的太深,根本拔不下来,只能用剪子剪去她的发髻。
青丝垂落,姚贵妃手紧紧地攥成拳,双目死死盯着眼前的袖箭,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第28章 “我回去学学和离书怎么写……
一场秋雨一场凉, 即便今日天朗气清,寒意也是阵阵沁入衣衫。
谭清音素来畏寒,便又在外罩了件狐绒缎绣玉兰氅衣, 她走到一旁石桌处, 拂去绣墩上落叶, 提裙小心翼翼坐在上, 撑手望着天边云卷云舒。
院中鸟雀叽喳,纷纷落在柿树上,那棵柿树上结满了柿子, 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上, 红红的,很是喜人。
刚住进这个院子里时, 那树上还都是青涩的小果子, 她那时整日盼着它们成熟。
谭清音忽然想起那坛山梨酒, 她定定地望向海棠树下一处新土, 上面泥土已经被雨水冲刷了,露出半边酒坛。
她软软叹了一声,眸底满满可惜, 应该是喝不上了,就埋在这吧。
云秋端着一瓷白小碗, 见小姐坐在那唉声连连, 便柔声叫她:“小姐,过来将梨水喝了。”
谭清音回过神应了声, 朝她走过去, 她嗓子还是有些嘶哑的,说话很疼。
梨水里是放了些润喉的药材一起煮的,喝下去凉凉的。
谭清音端着小碗, 一口饮尽,云秋拾着绢帕替她拭去唇角沾的梨水。
“清音。”
身后熟悉的轻喊声。
谭清音顿下,不可置信地扭头,就见林氏站在不远处,她眸中瞬时欣喜,提裙跑上前抱住她。
“娘亲,你怎么来了!”她埋首在林氏怀里,脸颊蹭了蹭,还像个孩子般,“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林氏被她突然抱住,身形不稳,晃了晃。
她握着女儿的手,退开些距离,满脸担心地上下打量她:“你有没有伤到哪里啊?”
在来裴府的路上,林氏坐在马车里,满脑子都是丈夫跟自己说女儿在裴府遇刺了。裴无压着消息,京城上下并未有人知道。
还是今晨退早朝时,他亲自告知的谭方颂。谭方颂知道后当即破口大骂,可是他一文官,左右不过就是那几个词,在听到裴无说没受伤时,也是松了口气。
林氏放心不下,还是跑来裴府看看。
谭清音心中千般滋味,她摇了摇头,拉着林氏,“娘亲,进来说。”
内室里,谭清音拉着母亲坐在榻上,给她斟了一杯热茶,坐在她身侧。
“娘亲,我没受伤。”她抿了抿唇,轻声说,“裴无替我挡住了。”
谭清音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悉数讲给了林氏听,只是没和她说裴无是否是那个救她的人。
自从他那天说自己草率又可笑时,谭清音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错了,或许真的有人长着相同的痣呢。
林氏听了眉头蹙起又舒展,直至今日,她也是才知道,丈夫与女婿竟作了这样约定。
谭清音搂住林氏的脖子,整个人伏在她肩侧,不知该如何是好,迷惘地低喃:“娘亲,我喜欢他,不想同他和离怎么办?”
她这一天里深陷困惑,刚刚萌生、还未说出口的爱意就这样夭折,她想同他说一声,可是又怕他话说得更决绝,谭清音生生将自己钻进了死胡同里。
林氏看着女儿,直接问她:“那他喜欢你吗?”
林氏从进屋后,就注意到整个屋子里都是女儿家的小巧温意,没有半分男人的痕迹,她心下顿时就明白了。
谭清音闻言苦笑了下,“应当是不喜欢的。”
裴无这个人太过深沉,他眼底似有化不开的寒冰,谭清音窥不到他半分情绪,他甚至很少会笑。
林氏原就是个很通透的人,她见女儿黯然神伤的模样,劝道:“清音,感情是最强求不得的,既然他已经说的这么明了,那就大大方方的接受,别折磨自己。”
谭清音抬起眸,望着母亲一双清明的眼睛,忽然想起了曾经在檀柘寺,空尘方丈同她说的“万事随缘,得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