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指了指门口, 挥了挥:“归罢, 归罢。”
“你这人真是好生无礼, 李……我家少爷奉命核案,本是公事公办, 与贺大人无怨无故,为何贺大人的态度却如此蛮横?”顾瑶忍不住开口:“难道,你不想让这水患的真相公布于众?”
贺辽讽刺一笑:“李大人这书童可真是伶牙俐齿,瞧着模样细皮嫩肉,谁知一张口便是理不饶人。”
李衍微微颔首,看了贺辽一眼, 不动声色地站在顾瑶身前:“我这书童打小牙尖嘴利,本官却不觉得是件坏事。她说得也不无道理,贺大人以为呢?”
“人走茶凉,人死灯灭,再大的道理也抵不过时间,既然人都不在了,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你身为修撰师,水患之时你记录三千多页的随笔,作为方志素材留档。但给到大理寺手中的结案文书,却只有短短二十多页,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想没有什么比你的这些文字更有力量。”
李衍一字一顿道:“你的亲眼目睹,你的笔下所书,皆能为死者说话,贺大人——请你现在为真相,站出来。”
贺辽顿了顿,缓缓掀开眼皮,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面前的青年。
他一身官服,浑身皆是凛然之气,若是在三年前,这个青年来问他讨要随笔,他定是会满心欢欣地双手奉上。
但是如今,一切都已经盖棺定论,真相被权力掩盖,由当权者书写的结案文书,早就将三年前发生的一切涂抹得面目全非,他也是个人,权势熏天之下,个人如同蝼蚁,再火热的心肠也会冷却,再坚定的信仰也会动摇。
眼前的青年,虽说有向上的火焰,但那火苗如此弱小,能够燎原么?
到头来,说不定还会被大雍早已腐朽的权力洪流吞噬、扑灭,化作一簇湿冷灰烬。
那可就太可惜了。
大雍已经多久没有如此明亮的光、如此鲜活的血液了?
贺辽的嗓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笑声,他看起来倒是柔和了很多,没有了方才的针锋相对。
“那三千随笔,早已不在我手上。”
他突然咳嗽了一声,瘦削的肩膀撑起松垮的外衫,好似两只打枣竿:“李大人,此乃实话,若有欺瞒,我定天打雷轰。所以,还是请回罢。”
李衍顿了顿,目光逐渐染上一层灰败。
他手中的拳头松了松,又紧紧攥在一起,最终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咳咳咳……咳咳……”
贺辽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如他的心绪般难以平静。三年了,那些哭泣声、惨叫声,绝望的申|吟声不绝于耳,让他无法入眠。
逝者已矣,而他目睹了一切,活得如此沉重而痛苦,简直是生不如死。
所以今日李衍前来,并不是对他毫无触动。相反,青年身上的真挚和明亮,将他久违地点亮。
他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苍白憔悴的面容上,突然缓缓露出一抹释怀的笑意。
——若是像李衍这样的人多一些,或许这个令人憎恶的世道,还不是如此无可救药。
……
此时已经华灯初上,夕阳西斜,两个人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气氛并不愉快。
这次来到连城,最重要的便是找到当时的目击者。毕竟三年前给李尚书直接定罪的导火索,便是他因贪污大坝银两,买凶屠害了揭发了此事的连城县丞和县令。
此点同那贪污受贿的罪名相比,或许并不算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能四两拨千斤——若是李尚书没有杀害县丞和县令,那买凶之事的动机亦不成立,那么他的贪污之罪如何定论呢?
是以贺辽记下来的随笔非常重要。就算没有了那三千页随笔作为书面证据,贺辽若是肯出来提供证词,也不是不行。
可是今日一会,李衍觉得此人并不会乖顺地伸出援手。
他需要好好想想办法,再做计议。
“阿衍,有件事情我不晓得要不要同你讲,”顾瑶走在他身边,突然道:“是我方才在贺辽的厢房中看到的。”
“说罢。”
“他面色苍白,咳声急促,呼吸无力,像是有痨疾之兆,再加上房间有一股草药的腥味,有些熟悉,闻着好似是半夏草……”顾瑶思忖了一会儿,语气突然激动:“没错,是半夏草,风寒久而不愈,服以半夏草,化痰清肺可解痨疾!”
“你可确定?”
顾瑶点点头:“半夏草的味道,我不会忘的。”当时她去蜀地,中途跌落磬牙山,被云雩救起了后就得了严重风寒,足足喝了小半年的半夏草,才痊愈。
多亏了那个方子,如今她依旧活蹦乱跳的,不然痨疾拖累,她或许并不比贺辽好到哪儿去。
“我们这就回去,把药方写下来,给贺大人做个人情,”眼瞧着事情有了眉目,小姑娘的眼睛晶晶亮:“人情可是要还的,届时我们再开口,他或许便不会如此强硬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李衍觉得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