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一连四五日被小伙计拒之门外,也让她忍不住开始心灰意冷。
替蓝衣公子试过琴,她便准备离开。若是无人识得此琴,过多纠缠又有何意义?
“姑娘,请留步。”
身后突然有个声音传来,似乎还带着几分急切。
方吟立刻停下了脚步,转回身去。
“姑娘手中的琴,能否让在下一观?”
适才出声的青衫男子又开口道。
旁边穿锦袍、个子稍矮的那位,虽不解好友莫名的急切,还是笑眯眯帮忙挽留道:“姑娘是要修琴吧?可否请入雅室详谈?”
原本打算放弃的事情,居然有了转机。
她压抑了心中的惊喜,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轻轻点头。
“里面请。”
心弦绷了多日突然一松,方吟的脚步竟开始虚浮,眼前也模糊了一瞬,但她还是咬牙稳住身形。直到迈进雅室,才眼前一黑,两腿发软,终于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走在后面着青色长衫的高瘦男子赶紧伸手扶她,温声询问:“姑娘,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欲张口回答,但下一秒就失了知觉。
沈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再次见到玉淙之时,这床琴会变成这样。
他出神地看着摆在面前的碧色瑶琴,想起了那个笑容温暖明朗的少年。
“这床仲尼式琴胚,声音真的是极清亮呢。我送给妹妹的生辰礼物,还请余安先生莫要吝惜好材料,便是要千金也无妨。”
他切切嘱咐,细细地说着妹妹的喜好,却不晓得沈屹何止是知道这琴要送的人是谁。
两年前,白石桥边那个浅笑嫣然的少女,已然不经意间刻进他的心版。
于是,沈屹寻来可做颜彩的珍贵矿石,精心调出竹叶般清浅的绿色漆面。一颗颗挑拣出蓝绿色螺贝为徽,选了上好的碧玉为轸。呕心沥血,极尽所能。
“先生果然大才,我还从未见过碧色的琴,真可谓是巧夺天工。先生可曾为它取名?”
“便唤作玉淙吧。”他低声道。
当日的白石桥,在阳光下清透如玉,桥下淙淙流水亦是无比晶莹明澈,可这一切却都不及桥上之人半分灵动。
“玉淙,好名字。可是取漆色如玉,声如流水之意?”
他并不纠正他,只微微一笑,把绮然的心思默默藏起。
此后不过半年的时间,沈屹便听得通判方大人因皇木采办不利导致耽延皇陵修建,触怒了当今圣上,与夫人自尽谢罪了。皇帝虽后来发了善心,使其罪不及子女,但方家还是在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仆婢离散,那个明朗的少年亦因遭遇意外而陨命于金鸣驿之中。
只是牵动他心弦的少女,却在多方打听之下,仍旧不知去向。
“如何?这琴能修好吗?”
陆之云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打断了沈屹的回忆。
此刻,断弦在琴面上交错缠绕,原本平整光滑的漆面也留下了几道深印,如同被撕开的口子,让人瞧着心惊。
“能。”
“远尘兄,我见你素来性子淡泊,遇事也波澜不惊,怎的今日如此慌乱急切?”
陆之云何等快的眼色,不多时就想明白了此中端倪,“难道,远尘兄之前所说,你想要找到的那个姑娘,就是她么?”
对方并未回答。
静默了片刻,陆之云伸手拍拍他的肩,开口劝道:“既是有心人,又难得有缘再遇见,就借机将她留下吧。”
后院的客房里,方吟悠悠转醒。
她身上的破衣服已经被换成干净的细布衫,头发也被梳理整齐。
榻边的小几上,一碗粥正冒着热气,米香四溢。
“方姑娘,你醒了?”青衫男子坐在一边,听到动静便转过头来。见她低头瞧着身上的衣衫,便解释道:“你别多心,方才陆掌柜拜托了隔壁布行的老板娘来帮你梳洗过,衣服也都是她帮你换的。”
方吟看他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干净,眉宇间透出些淡泊洒然,谈吐倒是极温和有礼。可是这张面孔,并非是她识得的人。
“多谢…”她点点头道,“阁下认得我?不知我该…如何称呼您?”
男子清浅一笑:“我斫的琴,又如何能不认得琴主呢?方姑娘,在下姓沈名屹,字远尘。也有人唤我余安先生。”
榻上倚坐着的姑娘蓦地直起身,睁大了眼睛,惊道:“您就是…余安先生?”
方吟一直以为,多年来声名远播,拥有西蜀最精妙斫琴技艺的余安先生,定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不想竟是这般年轻的男子。
“先生,玉淙…”她想起断弦的琴,轻声嗫嚅着。
沈屹起身走到榻边端起粥碗,轻轻试了下不太烫手,才俯身放到她手里。
“先吃点东西吧,琴我会帮你修好,不用担心。”他柔声道。
她饿得实在太久了,闻到米粥的香气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方吟本想用勺子吃,可那勺子太小,她吃得费力,便直接将碗端到了嘴边。一碗粥瞬间见底,但还是腹中空空。
她端着空碗脸颊微红,有些不知所措。
沈屹默默起身从她手里拿过碗转身离开,不一会儿便又盛了满碗来给她。
“还有些烫,吹凉了慢慢吃。”他将粥递过去道。
方吟双手接过,搅着粥点点头。
“余安先生,我怕是一时赚不到足够的银钱,该怎么付您修琴的费用呢?”
还未等沈屹回答,门口便传来陆之云爽朗带笑的声音:“方姑娘,正巧远尘兄明日便要启程去趟裕都。你若愿意与他同去,路上照顾他,用来抵掉修琴的工钱,可好?”
他抱臂倚着门框,笑得灿然。
“谁说我要去裕都了?”沈屹瞪了他一眼道。
“喏,三皇子的亲笔,”陆之云走进来,递过一封拆开的信,“说定要余安先生亲自将那床流珠泉送至他手上。你可是大名鼎鼎的余安先生,怎能让你独自前去呢?”
他搭了沈屹的肩,瞧着方吟笑道:“若是没什么问题,明日你们便启程吧?”
“这如何使得,”沈屹皱眉推开他,道:“方姑娘,陆兄此番唐突了,玩笑话你别当真,修琴无需额外付银钱。况我独来独往惯了,也不需什么随侍。不如你就留在琴斋吧,这里的小伙计不太通音律,你正好可以帮一帮陆兄。”
陆之云听了,笑眼弯弯道:“那我可求之不得,方姑娘琴技已然出神入化,今日不过眨眼功夫就帮我卖出了一床琴,这么下去不出几日,琴斋里久存的琴就能全部卖完了。”
他眨眨眼,贴近沈屹耳边低低道:“只是这梦寐以求的到了眼前,你真舍得错过吗?”
沈屹猛地转头看向他,却一时语塞。
“方姑娘有所不知,远尘兄向来不会照顾自己,此番也是头次出远门,如若有人陪他我也能放心些。”陆之云敛了笑,向方吟解释着。
沈屹垂头不语。
方吟思忖片刻,抬起头来看着沈屹。漆黑的瞳仁带着坚定,轻声道:“若先生不嫌弃,我愿随侍余安先生,同去裕都。”
“太好了,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替你们准备马车和行装。”
陆之云面上恢复了满满笑意,步伐轻快地转身而去。
“哎,你…其实不必如此。”沈屹别过头叹了口气,仿若自语。
“余安先生,”姑娘搁了粥碗,走到灰衫男子面前,仰头瞧着他道:“就在今早,我还以为就会失去这床玉淙了。如今找到了先生,您又愿意帮我修琴…先生大恩,方吟无以为报。陆掌柜说得有理,余安先生名声在外,此次又是去国都的三皇子府上,若孤身前往怕是会叫人轻看了去。就请先生允我做您的侍女,随您一起去裕都吧。”
第3章
跟着沈屹出了锦州城,沿笔直的官道走了许久,方吟终于看到路边密密的竹林开了个口子,从中延伸出一条小路,通往林子深处。
二人下了官道,往里走了约五十步,转过弯的景致便截然不同,恍若桃花源乍然入目。
只见小路尽头,潺潺的小溪将路截断,一座窄桥横亘其上。桥对面是低矮的青瓦白墙围起的小院,门上匾额简简单单写了四个字:岳畔琴舍。
锦州城里谁能想到,行踪成谜的余安先生,竟就住在城外。
“到了。”沈屹停下脚步,对她笑道。
他取了钥匙打开院门,侧身将她让了进去。
院内青草丛生,有几块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零落于其中。栽得疏疏的青竹掩映着一座二层小楼,房顶是黛色的瓦,飞檐微微卷起。风过处,檐角悬着的铜铃悦耳动听。
方吟抱着玉淙立在院中,听竹叶在风里飒飒地响。
“我哥哥…曾经来过这里,对吗?”
“嗯,就在去年初秋,他一早就在门口站到日落也不肯走,说定要求购一床琴。”沈屹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执着,还以为是琴友,却不想他竟全然不会抚琴…”
方吟听着听着,便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吟吟,再弹一次《酒狂》罢,我都许久没听你弹了。”
“吟吟的琴弹得越发好了,你瞧,鸟儿都不舍得走了呢。”
“等吟吟十六岁生日,哥哥要送你一份大礼,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就在几日前的金鸣驿之中,在爹娘去后短短数日,哥哥也倒在了血泊里,就在她的眼前,白衣被染得殷红,嘴角不断地溢出鲜血,止都止不住。
可他还是努力地对着她笑,直到最后。
钦差黄大人手下的副使章豫知把呆愣在侧的她带出去,偷偷塞了一块出门令牌道:“你走吧,方姑娘。离开这里,离开锦州,听你哥哥的话好好活下去。”
要不是前一日刚偷听到锦州知府周大人与钦差大人商议隔日要烧了方府,她也许就真的离开锦州城了。
他们定是把府里本该抄了充入国库的值钱之物偷运出来,据为己有了。若非如此,又怎需一把火毁灭踪迹?
只是如今的她无依无靠,人微言轻,又能做些什么呢。
家中遭变以来,方吟看尽了人心薄凉与无奈。
知府周大人与爹爹多年共事,本以为情谊深厚,却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哥哥的好友周谨毅有心相帮,却被周大人关了起来;副使章大人好意将她与哥哥接到金鸣驿照拂,却眼睁睁看着哥哥死在钦差黄书贵的刀下而未敢发一言。
方吟晓得他们各为自己的谋算求生与有心无力,却忍不住心里冰冷。
从前十几年在父母和哥哥保护下安逸温暖的生活,好像是大梦一场;如今梦醒了,便觉严寒彻骨。
她对这世间的温暖与留恋,也只剩下这床琴了罢。
明音堂里,沈屹将玉淙小心地放在案台之上,卸去了断弦。
虚握的手轻扣琴面,发出清亮而厚的回响,正是他记忆中的那般,如金石坠玉。
“余安先生…我可以进来吗?”方吟站在明音堂门口问。
“可以。”沈屹答道。
“表层的漆已经磨坏了,这划痕也有些深,已然伤及里层灰胎,若是单单补漆,怕是无法做到毫无痕迹。”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琴面,指给她看道,“你瞧,难得划痕的线条倒是还算流畅。我想,可磨去表层的全部清漆,在划痕缝隙里填入银丝,再重新上清漆封好。到时,银丝如水光涟涟,也合琴名中的流水之意。”
他想了想又道:“这工序倒是不复杂,只是繁复些,你若是愿意尝试,可以与我一起修。”
“我…可以吗?”方吟眼中涌现欣喜的光。
“自然可以,等从裕都回来,我一步步教你可好?”
“多谢先生。”她这大半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躬身谢道。
沈屹不防被她的笑晃了眼,心跳如鼓,忙垂下眼眸,等它渐渐慢下来。
“明日便要动身了,早点歇息吧。”
其实,就在早晨沈屹进城的时候,锦州城里的金鸣驿里还出了件大事。
这金鸣驿是专为朝廷派来地方办差的官员预备的下榻之处,处处堆金砌玉,豪奢无比。门口有看守的小吏,里面服侍的婢子也有百名之数。
暖阁里,厚厚蜀锦的帐幔边缘垂下银红的流苏,帐子四角装饰的金铃与流苏微微晃动,声音清脆悦耳。
忽然,帐幔被一只戴满扳指的肥手挑开,浑身红紫伤痕的少女被丢在地上,趴在那里轻咳两声,便没了气息。
“真是没劲,来人收拾了罢。”帐子里传来一个油腻慵懒的声音。
外面进来两人,悄然将少女裹在席里抬了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闯进来一个锦衣华服的提刀少年。他二话不说撩开帐子,只一刀便将床上肥胖的中年男子了结在睡梦之中。
刀刃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厚重华丽的丝毯里,洇成一片暗红。
“周大人,令郎此番可算是闯了祸啊。”
钦差大人章豫知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人,笑得虽和煦,却声音冰冷道:“黄大人怎么说也是奉了皇命的钦差大人,又是本官的上级。如今这人说没就没了,叫本官如何与皇上交代?”
“他根本不是人,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了!”那个锦衣少年愤愤道。
旁边微微躬身、陪着笑脸的周知府剜了他一眼,低声呵道:“逆子,事情都尚未查清,你先莫要胡言。”
“爹,有什么查不清的,吟吟的尸体不就躺在院中…”
章豫知摇头轻笑道:“周公子怕是看错了吧?据我所知,院中那位虽脸部被划伤了看不清样貌,却也只是个普通婢子罢了。”
周谨毅闻言怔了怔,气势也低了几分,道:“当真?那吟吟呢?”
周知府又瞪了他一眼,腰弯得更低,声音也有些抖:“此事全是误会。还请章大人高抬贵手,放过犬子。”说着说着渐渐低下去:“至于银钱方面,大人自是不必担心…”
静默了半刻。
章豫知终于缓缓开口:“本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令郎正气凛然,又有勇有谋,我甚是欣赏。刚巧,我知道在裕都有个合适他的官位。若是周公子愿意前去任职,日后为我所用,自是一切好说。”
“裕都离锦州城足有好几百里呢,我不去!”
“你闭嘴!”周知府皱了眉急急呵斥,转头却又小心陪笑道:“章大人,您瞧,犬子年少冲动,若是没有人提点着,怕是又会闯出祸来。我怕…他承不起大人的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