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屹起了个大早,搬了床琴在院中葡萄架下弹着。
“先生,早安…”
方吟听到琴声匆匆出来,风吹得几根碎发划过眉眼,带起羽睫微颤。
“来裕都好几日了,你想出去瞧瞧吗?”沈屹见到她,便用掌心止了余音,浅笑着问。
她眼睛亮了一亮,却还是垂眸道:“…还是不去了吧,怪麻烦的。”
“这有何麻烦?”他起身将琴搬回屋中,回首笑道:“你若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出门。”
“先生今日,不用等绮怜姑娘吗?”她犹豫着问道。
“不需要,适才她遣了人来,说今日有事不过来了。”
沈屹放了琴出来,将提前预备好的帷帽递给她道:“走吧。”
站在街口,方吟才真实地觉得来到了一国之都。
裕都的街都比锦州要宽得多,道路平坦,店铺商行鳞次栉比,街上的行人也摩肩接踵。
她夹在密密的人群里有些不自在,走得越发小心翼翼;又怕与沈屹走散,便不得不尽量靠近他,以防人群将两人分开。
“失礼了。”
耳边传来温柔的低语,她的手便被身旁之人牵了起来。
沈屹轻轻握住她柔软的手,自己走在前面,顺势挡去了大半迎面走来的行人,余出一步的空间来给她。
方吟垂着头,只看向自己眼前的地面。帷帽挡住了微红的脸颊,却无法忽略手上传来踏实的温暖,渐渐向心里蔓延。
临近中午,两人走得累了,便在裕都最大的食肆歇脚。
沈屹不喜大堂嘈杂,就与方吟去了雅间就坐。
所谓雅间,也不过就是用屏风围起来的一个个小隔间,因着在二楼靠里的位置,所以倒是比下面大堂要安静得多。
“你该不会是还想着嫁给三皇子吧?”
“我哪有啊。三皇子还未纳妃便收了个烟花女子在府中,我虽觉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他风流的名声却是丢不掉了,我不想寻一个这般的夫婿。”
方吟摘了帷帽,转身放于身后,便听到自己身后的隔壁传来隐约谈话,似乎是两个女子的声音。
听她们提到了三皇子,她便微微向后倾身,好奇想多听一听。
“那倒是,只怕要等日后皇上下旨赐婚了。只是也不全无可能临到你我。”
“这我倒是不担心。我爹爹只是六品左武大夫,想来这正妃侧妃之位也都轮不到我。至于凝姐姐你,御史大人不是有了瞧上的人,估计到时也早就给你定亲了吧。”
“你瞎说什么呢,我只知他上门拜见过爹爹,八字还未有一撇。”虽这么说着,但她的声音里满是羞涩欣喜,不过转而又严肃道:“我前日偷听到爹爹说,皇子府那个烟花女子并不是三殿下的女人。”
“那她是什么人,能让他不惜得罪叔父而拔剑相向?”
“这事其实算皇家的难言之隐,所以自是无法说出来。却着实委屈了三皇子。”
方吟干脆向后挪了挪,让耳朵更靠近屏风。
沈屹有些好笑地瞧着她,却远远地就摆手叫小二过会儿再来。
“此话怎讲?”
“当年三皇子的生母入宫前,其实是嫁了人的,而且,还生过一个女儿。”
方吟讶然,抿起嘴继续听。
“啊?那难不成是皇上强行…”果然,听的那个姑娘也惊讶不已。
“这么说,那位…”沉寂片刻她又开口。
“其实…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
最后句话声音压低了些,却也清晰可辩。
“所以呀,三皇子不是传闻之中那样风流之人,你若有心,也不是不可以…”被唤作凝姐姐的姑娘语气渐渐带了打趣的意味,也慢慢低了下去。
绮怜姑娘,是李凌的姐姐?
方吟挪回桌边,见沈屹眉眼带笑望着她,垂首羞道:“我知道听壁脚这事不妥,只是她们提到了三殿下,我便忍不住好奇…”
“你…很关心三殿下?”
“没,没有。是因为映淮,她与我说过一些,我,我才…”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慌乱,开始结巴起来。
沈屹只浅浅一笑,不再多言,转头叫了小二来点菜。
菜上来的倒是极快,菜色也精美,沈屹却觉得没了胃口。
“明日便启程回锦州了。”
“好的,先生。”
那日出门回来后,方吟与沈屹之间便有些尴尬,两人的对话也越发简略。
绮怜也再没有来过。
正值暮春之时,天气越来越和暖。这院子却越发地冷清了,连带着院里住的人也都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这天,薛映淮送了帖子来请方吟过府。
她犹豫良久,还是换件衣服出了门,却忘记了要知会沈屹。
“吟吟,我这几日新练了首曲,你快来帮我听一听。”
“是什么曲子呀?”
薛映淮学年迈的夫子那般,虚虚捋了把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念道:“然水云之为曲,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有满头风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潇湘水云》?”
“不愧是吟吟。快来听听我弹得如何,这可是为爹爹生辰特意准备的,你得帮我把把关才行。”
这曲子本就不易,两人又探讨曲意与指法,聊得兴起,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等方吟从薛府回来,已是暮色渐沉,日薄西山。
“你去哪里了?没事吧?”沈屹疾步赶来,到瞧见她的那一刻,眼中还残留着未及散去的担忧与惊慌。
“我去了薛府。”方吟连忙道:“是出什么事了吗,先生?”
他轻轻松了一口气,面色从惊恐才转为忧伤,“是绮怜姑娘,出事了。”
那张清冷美丽的容颜,如今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再没了生气。
梁上曾悬的素色绫锦被解下来放在她身侧,白得刺眼;脖子上那道勒痕却开始清晰地显出了黑紫色,看着触目惊心。
凌,是我拖累了你,以后不会了。
她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侍婢说她向来内敛,喜怒都不形于色,加之平时以笔代口,很难发觉她的异常。
几日前出门回来以后,她总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许婢子们轻易去扰她。所以等到今日去唤她用饭,发现没有回音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不过短短半日,眸若繁星、笑容明朗的男子,便如被浓浓乌云遮住般黯淡了下来。
还是同样的玉冠锦袍,贵气逼人,李凌却似换了个人般一直沉默着。只是用手支了额头坐在那里,那肩上,就似负了千斤万斤重担,连旁观者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且全府上下,无论谁唤他,都换不来一丝反应。
沈屹想了想,叫他们取了流珠泉来。
“弹首曲子试试吧。”他轻轻对方吟道。
方吟点点头,左手食指轻落于七徽,与右手相和从一弦抹至七弦。
玲珑的泛音一出,李凌便微微抬了眸。
是《潇湘水云》。
她将李凌的伤痛看在眼里,又有自己心里积攒的忧伤悲痛应和,这曲子便如被云遮住的九嶷山,阴阴沉沉,郁郁不绝。
而弹着弹着,方吟的耳边回响起下午映淮的弹奏。映淮调子里藏着的明快,让她想到了从前在家时,自己也曾如她一般,花上几日为爹爹的生辰练一首曲子,心里带着期盼。人陷在温暖的回忆中,不知不觉曲调也明朗起来,多了些云开雾散之意。
怀念终究只是回眸,脚步始终都还是向前的。
只是,总需要给这些情绪找一个出口。
这首曲子很长,到终了之时,余韵袅袅,仿佛一阵清风吹过,吹散了些浓重的乌云。
“绮怜,其实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姐姐。”李凌终于放下了支在额头的手,开口道。
沈屹微微惊讶。
方吟想起食肆中听来的传闻,原来竟是真的。
“母妃去后,我原以为自己此后便孤身一人了,所以日日消沉。”他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缓缓道,“不想后来,找到了姐姐。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她生得像母妃,也是又好看又才情出众,只不过阴差阳错入了风尘…我多方筹措备下数万金,正准备去赎她的时候,才得知她被人下药坏了嗓子,无法再开口唱歌。我不在意这些,只想接她回来,不让她再过那种卖笑的日子。”
“她喜欢听流水声,我便在府里修了假山小瀑;她嗓子毁了不再唱歌,我便请余安先生为她制琴,让她借抚琴倾心吐意,免得心中郁结。”
“我好不容易找回姐姐,她怎么忍心丢下我离去呢。”
“我都还没有来得及,给她一个名分…”
他依旧安静地坐着,眼泪终于行行落下,铺满面颊。
绮怜,乞怜。她的心里,应该也是渴望温暖的吧,可终于得到了,又为何会松手呢?
方吟默默起身,取了软布仔细地将流珠泉的琴弦擦拭干净。
“方姑娘,”李凌突然道,“你刚才所弹的指法,很像一个人。她也喜欢在进复与退复之后做一个吟揉,若不细听的话,便会以为只是颤音。”
“殿下说的,可是映淮?”
他轻轻点头,却不再多说。
李凌起身走到琴桌边,手指一颗颗抚过流珠泉岳山上那七颗连着绒扣的蝇头,然后转过头,对沈屹微微躬身道:“多谢先生此次肯来裕都,在姐姐走之前…圆了她的心愿,让凌心里略略好受些。先生所求的,凌已差人送到了您的房里。明日,恕我无法去送别先生,望先生和方姑娘一路顺风。”
沈屹起身回了礼。
方吟用软缎琴囊将琴装起来,交给一旁候着的婢女妥当收置。
李凌转身离去,身后虽跟了众多仆婢,背影却无比萧索孤寂。
次日,沈屹和方吟就启程回锦州了。
“先生,您的匣子。”
方吟上了马车,头件事便是将手里一直拿着的木盒交还给沈屹。
“多谢。”沈屹伸出双手接过来。
马车突然开始向前,方吟没来得及坐下,便被晃了一下。沈屹下意识把盒子扔在一边,伸出右手扶住了她的手肘。
直到扶着她稳稳坐定,他才把手收回来。
收回手之后,沈屹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拿起旁边的木盒打开,取出了盒里的纸片。
“先生手里的,是曲谱吗?”方吟瞧着他手里的纸片,轻轻问道。
“是,此琴曲名为《麟凤引》,”沈屹一说起这个,眼神里便如燃起两小簇火苗,不同于以往的淡泊,“这首曲子从前朝遗留下来已逾百年,如今碎片散落在各处。若是找全了琴谱,于林中弹奏,便可引来百鸟万兽。”
“这么神奇?那谱子可找全了?”
“还没有,不过加上我手中这片,便能凑成半张了。我想很快,便能凑齐了吧。”
他小心地将残片放回盒中,眼中盛满期望。
第6章
太阳将落之时,岳畔琴舍的青瓦出现在眼前。
去裕都前仅仅在此短暂停留,方吟此刻心里竟生出些归家般的安然。
沈屹抬臂取下门口的灯笼,拿出火折子,并自然地将手里的钥匙递给了旁边的她。
“我把灯笼点上,你来开门吧。”
铜制的钥匙,带着温度沉甸甸落在方吟手中,一缕暖意就从手掌蔓延开来。灯笼适时地亮起,摇曳的光照亮了门上的铜锁。
她拢起指尖捏紧钥匙,上前开了门。
夜色深浓,但摇曳的竹影后面,雕花窗棂里的人却毫无睡意。
两片残谱拼在一起,“麟凤引”三个字终于完整了。
沈屹拨亮油灯,仔细地将它们拼粘起来,合为一片,才又放回紫檀木匣里。
他七岁跟着师父学琴,十岁开始动手斫琴。十八岁那年,师父留下一封信匆匆离去,将西蜀如雷贯耳的斫琴师“余安先生”这一称号,留给了沈屹。
前面近十年的口传心授,沈屹在斫琴上已然小成,虽尚不及师父,却也远远超于旁人。
师父离开后,沈屹独自守着这山脚的岳畔琴舍,日日钻研斫琴,收集《麟凤引》曲谱,这六七年间虽过得平淡,倒也未曾觉得内心空落。
只是这日子,以后会如何,他却从未想过。
沈屹走到窗口,轻轻推开木窗,瞧见楼下东厢房的窗口也透出微微的亮光。
原来她,也还没有睡啊。
在他未曾发现以先,唇角已挂起浅笑,心里泛起暖意。
从前孤身一人不觉得如何,现在夜半有盏灯陪着自己,好像也不错。
在岳畔琴舍的日子,沈屹总是起得很早,随便吃些东西,就在明音堂里待上整日。
等待曲谱消息的日子,明音堂就像是一座孤岛,安然浮在俗世翻卷不停歇的洪流之上,让他可以停留其中,暂时卸下重担。
“余安先生,要将漆磨掉多少呢?”
温软清甜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案台前的姑娘额发微乱,黝黑的瞳仁却从未如此明亮。
沈屹走到她身边,俯身细细察看,又用手指试了试,笑道:“这样大概就差不多了,再将四周二寸的范围稍稍磨去便可。”
“好的。”她笑着答了,又埋下头忙碌。
沈屹发现,开始动手修玉淙之后,方吟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多了。
她每次笑起来眼睛会变得很亮,世间所有的明媚,若都集中在一处,怕也不过如此罢。
他收回目光,转身去取了几个牛角制成的圆柱形琴轸坯子,拿矬子坐在一边慢慢矬磨。
第三个水滴状的琴轸成型之后,才又听到方吟唤他。
“先生,这样算是好了吗?”
“嗯,”沈屹过去瞧了瞧,“可以嵌丝了。”
他拿来一卷银丝和拔丝板,比照着划痕,将银丝拔到合适的粗细。再用面粉与角灰调漆作胶,用镊子一点点将银丝镶入。这是个极细致的活,沈屹俯下身格外专心致志。
明音堂里静极了,隔着门窗都能听到檐角轻微晃动的风铃声。
方吟屏住呼吸在旁边看,不知不觉便凑得近了。
“好了…”沈屹终于镶完第一根,剪掉了多余的银丝。直起身时,不想正正撞上方吟,她一下没站稳就跌坐在了地上。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沈屹赶紧放下手里的工具,蹲下身问道:“没事吧?有没有摔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