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琴秘谱——七炼银
时间:2022-04-13 07:38:13

珠帘后面的人,仿佛还在等着他继续说。
沈屹斟酌着词句,又开口道:“我自小便跟着师父学琴,后来,我家里出了事,师父就干脆收养了我,也把他斫琴的本事,都尽数教与了我。可是,七年前师父不告而别,除了这余安先生的虚名,什么也没留下。初初几年,西蜀冒名之人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将这名号几乎要毁掉,我才不得不承了这虚名。”
太后听完,蹙着的眉头松了松。
“那如今,可有你师父的下落了?”
他将头埋得更低,缓缓地摇头。
“莫要担心,余安先生也算是哀家未曾谋面的故人,哀家会差人替你寻一寻。”
“多谢太后。”他俯伏在地,感激道。
“来人,赐座。”太后的声音变得温软许多,“先生此次来临安,所为何事啊?”
沈屹敛裾坐下,恭敬答道:“韦大人请我来为他斫一床琴。”
“管着乐器库的韦石全?”
“正是。”
“说来,他也是与哀家一同来这临安城的老人了。当年带了床琴和不少乐器来,都交给他管着,那时候哀家总是隔日就要取来琴,弹一曲《秋苑捣衣》。如今上了年纪越发疏懒,倒是有几年未曾想起过他了。”
“也是韦大人尽职尽责,太后才放心交托于他。”
“是啊。”
正说着话,有宫女前来通报:“太后娘娘,乐器库副管事赵元德求见。”
沈屹看着来的这人,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
赵元德生得一副尖嘴猴腮之相,虽恭敬地弓着腰,一双小眼睛却骨碌碌地乱转。
他一进来就扑通跪下,俯在地上尖声哭道:“太后娘娘,奴才知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不敢欺瞒太后,只求太后娘娘救奴才一命罢。”
太后蹙了眉道:“何事?”
“是韦管事,他竟然私下指使人将太后娘娘的琴给拆了!”
太后递了个眼色,旁边伺候的女官威严地开口:“你莫要哭了,细细禀来。”
赵元德跪坐在地上,用袖子抹了把脸,道:“一个多月前,我无意中撞见韦管事差人取走了太后娘娘的那床鹤舞晴空,便心里生疑,偷偷跟了过去察看。发现他在乐器库房后面的院子作了一个工坊,里面放了好多工具,都是用来制琴的。后来那院子就有人把守,说是西蜀来了一位了不得的斫琴师在里面住着,不得擅入。直到刚才,我才找到借口溜进去。这才发现,太后娘娘的鹤舞晴空就在里面,已然被他们拆了!”
他说着说着,又带上了哭腔:“韦管事是正管事,官职高奴才一等。奴才怕惹怒了他会被灭口,也不敢多言,只得来找太后做主。他定是看太后娘娘许久未想起这琴,生出了异心,想要偷偷换掉琴上那些值钱的物件…”
“好了好了。”太后听得厌烦,摆摆手让他闭嘴。
“去请韦管事来。”她对旁边道。
身边的女官立时领命去了。
“沈先生,刚刚他说的那床琴,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后皱着眉头问。
沈屹心里一惊,忙起身跪了下来,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默然不语。
殿内一时静得可怕,连落根针怕是也清晰可闻。
就这样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娘娘,韦管事到了。”女官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难熬的寂静。
沈屹稍稍松了口气。
韦石全走进来,瞧见地上跪着的沈屹和赵元德,心知不妙,二话不说也赶紧跪下。
“人都到齐了,你们来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罢。”
韦石全看了眼沈屹,道:“此事全是奴才之责,请太后娘娘莫要怪罪于余安先生。奴才听到余安先生盛名,才大老远请他来斫琴。”
赵元德在旁边冷哼了一声。
“你有何意见,不妨直说出来。”韦石全冷冷道。
“韦管事真是仗义。不知从何处请来这样一个骗子,蒙蔽太后娘娘,又合伙将鹤舞晴空拆了,是想偷偷弄出宫去卖钱是吗?”赵元德一改方才的唯唯诺诺,话中满是尖酸。
“你莫要血口喷人。余安先生之名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
“你当太后娘娘好骗是么?鹤舞晴空是娘娘当年从西蜀带来东吴的琴,就是余安先生亲手斫的。”他瞥了一眼沈屹,“太后娘娘都来东吴近三十年了,他那时怕是还未出生吧?”
韦石全一时无言以对。
沈屹方才已将事情全然告知于太后,此刻便给韦石全递了个眼色,让他安心。
太后果然悠悠开口道:“此事哀家已知晓,乃是有些内情。”
赵元德见状又换上哭腔,喊道:“太后娘娘莫要被他们骗了啊。韦管事说请余安先生来时,不是说要制新琴的吗?如今又为何会牵扯上鹤舞晴空?”
这句倒是戳到了要害。
所以,太后听完,又紧了眉头,面上也渐渐浮起疑惑来。
“回禀太后,”韦石全见此事被他这样一搅和已然乱成一团,心道不能再继续欺瞒,遂闭了闭眼道,“奴才该死,其实此事全因奴才失职而起。都是库房保管不当,以致鹤舞晴空快要被虫蛀空了才被发现。奴才怕太后娘娘责罚,就想着偷偷请来余安先生将琴修好。请太后降罪于奴才,莫要牵连余安先生。”
沈屹在旁边听着,心里越发忐忑不安。
他知道就算是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身份。况且私自修琴情况属实,本就是欺瞒之罪,不被发现还好,一旦事发便无可辩驳。
他只庆幸赵元德只字未提方吟,没有连累到她。
太后沉默地抬手扶额,长长的镶金珐琅护甲轻搭在发冠上,粼光微闪。
“来人,“她放下手,冲着殿外扬声道,“将乐库总管事韦石全除了职,关起来罢。还有这位…沈先生,也一并关起来。”
她转头对沈屹道:“瞒着哀家修琴之事,哀家可以不算在你头上。但这身份之事,哀家也要给众人一个交代。若是能证实你是余安先生,哀家便放你出来。”
侍卫进来,将二人拉起来带了下去。
“太后娘娘明鉴。”赵元德深深俯下去,谄媚道。
“你就先替了韦石全的管事一职,”太后的声音里带了些疲倦,“哀家乏了,退下吧。”
“谢太后隆恩。”
赵元德挪着小碎步,躬着身子小心地退了出去。
事情虽暂时尘埃落定,却又陷入了僵局。
方吟拜托了小黄门,到狱中去看沈屹。
沈屹毕竟身份未明,太后话里又留了余地,看管的狱卒倒是不敢太过苦待他。给安排了间干净的牢房,里面床铺被褥也都置全了。
“先生,你还好吗?”方吟一见到他,眼里瞬间泛出些泪光,她撇过头去眨了眨眼。
沈屹原本坐在铺上,看方吟来了,忙起身向她走过来。
“我没事的,你别担心,照顾好自己就行。”
方吟双手扶握着铁栏,默默望着他。
沈屹突然抓过她的手,把自己手里原本攥着的玉璧塞到她手心。
“一直想还给你来着,却总是忘记…”
方吟垂眸瞧了一眼手边垂下的红线,毫不犹豫地塞回沈屹手里,道:“先生如今在这里面,我不放心,这玉璧可以护佑先生,你留着吧。切莫失了希望,你就是真正余安先生啊。既是没有冒名,那迟早会被放出来的。”
他无奈地苦笑:“可是,就因着担了这虚名,我如今都无法自证身份。”
“先生可否告诉我,慈安宫里事情的经过呢?”
沈屹把来龙去脉都讲给她听。
“这么说,下午来过的那人,应该就是先生所说的赵元德了。”她微微蹙了眉道,“我若早知他是为了这个,拼死也不会让他进去查看的。”
“他怕是也早得了风声,只是去确认一下罢了,不是你的错。”沈屹道。
方吟突然想起什么,恍然道:“那人此般借题发挥,目前看来也真的是被他拿捏住了要害,让先生和韦管事都被问了罪。这么说,鹤舞晴空对太后娘娘而言,应该不只是被遗忘的一床琴而已。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好办了。”
沈屹不解。
“先生不是已经将新的面板斫成了么?”她急急道,“如果这床琴对太后娘娘很重要,她一定不会看着它毁掉,定会想要将它修好的,那先生是不是余安先生,又有什么要紧呢?先生是唯一能把鹤舞晴空修好的人啊。”
沈屹望着她,有些动容。这世上,还有人这样为他的事情着急。
“先生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证实身份的物件吗?” 方吟想了想,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沈屹犹豫片刻,依旧摇摇头。
“那我去想办法,”方吟道,“先生且在此再委屈几日,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她快步离去后,沈屹坐回到铺上,摩挲着手里温润的玉璧,心里却有些乱了。
其实七年前,他师父走的时候,并非不告而别。
师父曾留下一封信和那枚刻有余安的小印给他。只是沈屹怨他不理会自己的挽留狠心离去,看都未看,就将这二者统统封入瓷坛中,埋在了岳畔琴舍的屋后。
重新开始为别人斫琴,是为了《麟凤引》;而愿意出来承这余安之名,则是因为方吟,只因为当初听说她哥哥在为妹妹寻购余安先生的琴。
本也是虚名,证不证实又有何意义。
沈屹深深叹了口气。
夕阳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牢房,映下一方温暖的橙红。
 
第10章
 
回到小院,方吟独自抱膝而坐,细细想了整夜。
宫中的更漏声从入夜到天明,一次次有规律地响起,她的计划也终渐渐成了形。
沈屹提到过,太后从前曾常用鹤舞晴空弹奏《捣衣》,想来是在思念某个人。
她想,如果能够在太后面前弹起这曲子,或许当就能让她想起曾经与鹤舞晴空相伴的日子,勾起太后旧时的回忆,让事情产生转机。
次日,乐器库房外,方吟便找了韦石全手下的小黄门,说要借一床琴。
“拜托了,不需要是很好的琴。”她恳求道。
小黄门开始有些面露难色,想了想终于点点头道:“好,为了救沈先生和师父,就算受罚我也认了。方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取一床琴来,一会儿偷偷送去你那里。”
“多谢你了。”方吟感激不已。
“方姑娘不必客气,如果沈先生能被放出来,就能继续修好鹤舞晴空,那师父也就能将功赎罪,被放出来了。”小黄门行个礼,转身去了。
方吟轻轻舒了口气,也转头往回走。
解决了琴这一样最重要的事,她想要争取面见太后的计划也就有了几分把握。
意外地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东吴国,余安先生又突然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连带着请他们来的韦大人亦自身难保。如今想要化解这些危机,竟只能靠她了。
炎夏虽日光灼灼,方吟却觉得自己如置冰窟,举步维艰。
她慢慢地走着,任阳光灼在身上。
忽然,不远处迎面而来两个衣着华贵的少女,皆是十几岁的年纪,亲亲热热地边走边聊,都没注意到这边有人。
“公主殿下,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吗?”其中穿缕金绉纱衫和水红绣百蝶长裙的少女蛾眉微蹙,似乎忧心不已。
另一位身穿浅紫暗纹云锦宫装的少女摇摇头,也是面色郁郁。乌黑的发髻上,坠东珠的赤金嵌宝步摇随着晃动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
“若是早知如此,我也不该只因为幼时耐不住手疼就放弃了学琴。如今只能靠着宫里那些琴师,可他们技艺虽熟练,连一位能弹出《酒狂》意境之人都没有。皆是速度一快,就弹得没了韵味,我哪里还敢把那曲子交给他们。”
“殿下也莫要悔恨,这学琴之事,连我也是因着手指太痛而没有坚持住。如今想要听琴,也是只能传唤琴师来。”
“俞姐姐,”紫衣少女停下来,“我是不是太难为那些琴师了?可是,我真的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心血凝聚的曲子被随意对待。我这般费心,要是效果不好,他若是不喜欢,到时又该如何呢?”
“这怎么可能呢,公主殿下如此贵重的真心真意,上天看了也定会帮忙的。且他是作曲的乐师,听到自己的作品又岂会不喜欢、不接受呢?殿下且放宽心罢。”
方吟早早避让到一旁,垂首而立。
二人从她身边走过,慢慢走远,并未侧目多瞧她一眼。
“方姑娘,方姑娘!”这边,小黄门抱着琴快步赶上来。
“刚才走过去的两位贵女,是何人呢?”方吟拉住他,看着远去的两个少女问道。
小黄门把琴递给她,抬手挡了阳光,眯起眼仔细看了半天道:“紫衣的那位应该是琉悦公主,她素来喜着紫色,在宫中旁人也都知趣地避着不穿紫衣。至于另一位,离得太远了,看背影也瞧不出。”
方吟适才也听到那位唤过公主殿下,紫衣少女的身份应是没错了。
于是,她也不再纠结,又问:“琉悦公主,是皇帝陛下的女儿吗?”
“是太后的小女儿,”小黄门答道,“太后生公主的时候已年纪不轻,听说受了好些苦,公主小时候身子又弱,太后和皇帝陛下也就都格外疼她。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我方才听到公主说在寻琴师,”方吟思忖着轻轻道,“我想,若是能得了公主的赏识,是否更容易见到太后呢?”
小黄门猛地一拍额头,“对啊,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是这样的,公主前些日子得了首琴曲,”小黄门开始滔滔不绝道,“据说指法之繁复,速度之快都是寻常琴曲难以企及的。所以啊,宫中的乐师近来都在苦练指法,想要借此机会得到公主得青睐。公主说的话,太后可是最在意的。若是她愿意去太后跟前劝一劝,那师父和沈先生就有救了。”
方吟家中未出事的时候,因着《酒狂》弹得熟了,她开始觉得无趣,便想要看看到底能弹多快。
这曲子按理说,弹快比弹得慢甚至还要简单些。但一来这所谓的快,是有限的;二来其中的意韵,极难兼顾。其实倒是件很有挑战的事情。
当时方吟练了足足小半年。练成之后,一炷香的时间内,完整地弹五遍不在话下。且能做到快而不乱,别有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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