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琉悦公主说的既快又要保持曲中意韵,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方吟抿着唇,抱紧怀中的琴道:“那我要如何才能见到公主呢?”
小黄门想了想,“公主府有个嬷嬷,好像是师父的同乡。我且去寻一寻她,方姑娘回去等我的消息罢。”
“那就劳烦你了。”方吟颔首,放心地转身离去。
小院里,一切都还是沈屹走时的样子。
方吟走进工坊,看着摊置在案台上的工具,心里十分沉重。
奇怪的是,太后虽处置了沈屹和韦石全,但没再过问鹤舞晴空。如今这琴依旧躺在工坊之中,沈屹新斫的面板也还好好地放在试音器之下。
鹤舞晴空原本的面板和底板,已经被沈屹拆分开了。底板虽还完好,面板却已然不成样子,全靠漆层和灰胎撑着。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琴的槽腹,突然发现琴尾处的底板上粘了一个奇怪的长条状物,是多余出来的。沈屹拆的时候,应该是没有注意到它。
按理,斫好的琴里不该有这样的东西。
方吟俯身仔细察看,那长条似乎是被蜡粘上去的一个小木棍。她取了旁边的小刀子来,又点了蜡烛将刀子烧热,然后一点点把木棍分割了下来。
拿在手里之后,她才看明白了。这并不是简单的木棍,而是一个小小的中空木筒,也是用蜡完好地封着口。
拆开蜡封,里面是一小片卷起的薄薄花笺,上面用遒劲的字体只写了半句诗:沅有茝兮澧有兰。
是屈子在《九歌·湘夫人》里的半句,方吟记得后半句是:思公子兮未敢言。
这首诗原本讲的就是男子的倾心与恋慕,尤其这两句饱含带哀怨的相思,似告白,似倾诉,可能有几分怨怼,却亦有浓浓的不舍。
应当是某个男子心底深深埋藏的情思罢。
只是,怎么会被封在太后娘娘的鹤舞晴空之中呢?
方吟在小院里等了足足两日,才又见到小黄门。
“方姑娘,实在抱歉。”他满面愁容,“公主府的嬷嬷年前就告病出了府,据说是得了恩旨归乡了。我找了好久,也没再找到能在公主跟前说上话的人。”
“你别急,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就是。”方吟给他倒了杯水来,宽慰道。
小黄门大口地把水喝完,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再给你倒一杯来。”方吟从他手里拿过杯子,起了身。
小黄门却叫住了她:“方姑娘,我不渴了。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还有个办法能见到公主…”
“是什么?”方吟急急问道。
“就是…就是有点冒险。”他低头搓着手指,嗫嚅道,“明日,公主应该会去琴师们的集芳馆,方姑娘若是能混进去弹一曲,定能引起公主的注意。只是,那些琴师们性子孤傲,向来不是好相与的,若是被发现,怕是…”
方吟思索片刻,道:“就算不容易,也要一试。毕竟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小黄门点点头,“那明日一早,我带你去集芳馆。”
这集芳馆,是宫中乐师琴师聚集的地方。走得近些,就能听到丝竹之音悠悠传来。
为了不引起注意,方吟托小黄门弄了件宫女的衣服,装扮成侍婢的样子。
她抱着琴,垂头走了进去。
细细分辨着瑶琴之音,她便很快找到了琴师们所在的雨花阁。
此时,公主还没有来,雨花阁里已充满了《酒狂》的调子。各人各色的琴音混在一起,格外杂乱无章,与方吟心里的纷乱如出一辙。
她绕到雨花阁后面的台阶上,抱膝坐了下来。
“你是这里的侍婢吗?”有个甜美的女声从她身后传来。
方吟急忙起身,发现竟是那天与琉悦公主同行的女子,她既然出现在这里,那兴许公主一会儿也会过来罢。
这样想着,方吟便垂首恭敬地站在那里。
“你不用紧张,”少女浅浅笑道,“我见你带着琴,可是又作了宫婢打扮,所以一时好奇罢了。你会弹琴吗?”
方吟点点头。
粉衫少女举步缓缓下了石阶,在台阶上铺了块帕子,毫不在意地转身坐了下来。她樱粉色绣合欢的罗裙旋出一个漂亮的裙花,铺展在阶上。
“那么,可以弹首曲子给我听吗?”她抬头向着她问道。
白皙的脸蛋看得出精心描画过,秀致的眉眼带着期许瞧着方吟,让她无法拒绝。
从琴囊里取出琴,方吟走到石阶对面,在树下那块较为平滑的石头上盘腿而坐,将琴置于膝上,抬头问道:“您想听什么曲子呢?”
清风拂过后面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声响;天上的浓云渐渐散开,日头从枝叶间投下细碎的光影在方吟身上,照亮了她面上的澹然。
石阶上的少女望望天空,又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颇为感慨:“所谓天地为庐,草木为衣,枕流漱石,徜徉其间。这景瞧着,倒是颇有几分此中意趣。”
她托了腮笑道:“便弹一曲《山居吟》罢。”
方吟抬手抚上琴弦,琴声响起,周围的景致顿时宁静悠远之意更甚。
“县主,您去哪了?公主殿下正找您呢。”侍女匆匆找来。
“俞姐姐,原来你竟躲到这里寻清闲了,”紫衣少女从廊上款步走来,嘻嘻笑道,“可教我好找。”
风声止了,琴声也止了。
只有那轻灵的笑声,传入方吟的耳中。
第11章
“殿下若是听厌了《酒狂》,不如来听听这《山居吟》罢。”
见到公主,石阶上的少女也并未起身,只是仰头对着她笑道,“我觉得这位琴师弹得极好呢。”
琉悦公主摆摆手道:“今日的查检还未开始,我便听厌了可怎么行。虽不抱什么希望,还是要去查看一下的。俞姐姐不同我一起去么?”
俞清沉瞧了一眼方吟,见她目光盈盈地看着琉悦,带着些许期盼与渴望,便心念一转,站起来道:“好啊,我与殿下同去。这位琴师也一起来吧。”
琉悦的目光在方吟身上停留了一瞬,并未拒绝,挽了俞清沉的手往雨花阁里去了。
方吟暗暗地感激不已,急忙抱着琴跟了上去。
雨花阁里,坐着十来位琴师,皆是敛眉垂首,态度恭谨。
“开始吧。”琉悦递了眼色给身边执香炉的宫女,淡淡道。
于是,香被点燃,第一位琴师也同时抬腕。
方吟见他抿着唇,很紧张的样子。琴音出来时,也仿佛是绷紧的,夹杂着不安和忙乱。果然半曲过后,便弹错了音,自此就乱成一团,无法继续了。他叹了口气,默默止了音。
琉悦蹙眉摇头,示意下一位。
第二位倒是比他镇定许多,指法也未曾凌乱,只是曲中的意境就差了太多。
就这样一个一个接下去,最后只有两位琴师,琉悦觉得还算不错。
她虽依旧有些失望,但总算是有人尚且合格,比上回查检要好些了。
宫女正准备熄掉香火,却听俞清沉开了口,指着角落里的方吟对琉悦道:“别急啊,还有一位没弹过呢。”
“这位也是宫里的琴师吗?”琉悦问道,“方才我就想问了,怎的从前未曾见过?”
“是不是琴师又如何?方才我听她弹了一曲,论技艺的娴熟,怕是与这里的诸位不相上下呢。”俞清沉笑道。
“那你也来试试罢。”琉悦点了头。
坐在最后面的琴师见状,不情不愿地起身让出了琴桌。
方吟忙过去将自己的琴摆好,跪坐于桌前,悄悄在衣摆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深吸口气,才抬手勾出了起头的散音。
此音一出,便有几人不屑地冷哼声响起。也是因着她的这床琴着实不佳,音质粗糙,琴腔共鸣不好,用的丝弦也不够润。
但方吟却没有功夫理会这些,闭了闭眼,继续弹了下去。她的心越弹越沉静,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一曲既出,技惊四座。
若说第一遍是浅浅低吟,第二遍就是引颈高歌,到第三遍则化为了狂然洒脱。琴音虽不甚完美,其意却丝毫未觉缺失。
素白的手指在琴弦上飞快地滑动跳跃,让人有些眼花缭乱。待最后一音弹完,香炉中的半截香还尚未燃尽。
琉悦的眼中早已盛满了惊喜与不可置信。
“此曲只应天上有啊。”俞清沉忍不住站了起来,拍手笑叹。
众琴师们再无人敢发一声,输得倒也都是心服口服。
“你叫什么?”琉悦起身走到她前面。
“回公主,我叫方吟。”她垂首答道。
“方琴师可愿意跟我回公主府?”
“愿听公主安排。”
方吟担心鹤舞晴空和沈屹费心新斫的面板,就跟公主说有东西要回去取。
琉悦便派了公主府的一位嬷嬷陪方吟回了院子。
小黄门闻信匆匆赶来。
“方姑娘,你竟真的成功了!真是太好了!”他激动地几乎要蹦起来。
“这只是第一步,”方吟也高兴,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后面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近日宫中来了位高僧,太后日日晨起就去听他讲经到傍晚,应当不会很快想起处置师父和沈先生。”小黄门宽解她道,“方姑娘莫要心急,我们还有些时日。”
方吟点点头,“多谢你的琴。我搁在屋里了,你拿着早些还回去吧,免得被人发现。日后若是有什么消息,就来公主府寻我。”
“嗯,我知道了。”小黄门匆匆离去。
“哎呦,这不是琉悦公主身边柳嬷嬷吗?怎么有空大驾光临这乐器库的小小别院啊?”
“赵总管好。”
院子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还有柳嬷嬷平淡的答话。
方吟递了个眼色,小黄门赶紧进屋拿上琴,从侧门偷偷溜了出去。
赵元德的声音傲慢无礼,“那一位留了太多烂摊子,我接了这总管之职不过几日,忙得都昏了头,竟忘了太后娘娘的鹤舞晴空还在这院里。柳嬷嬷快些让开吧。”
“哎呀,你怎么…”柳嬷嬷话音未落,就被他推到了一旁。
方吟刚拿着包袱,背着个琴囊从屋内出来,赵元德就出现在了院中。
“哎呦喂,这不是那假冒余安先生之人的同伙吗?怎的还在这里,不该被关起来吗?”
柳嬷嬷无故被他推了一把,怒从心生。又听到这句,更是不悦。
此时,她便一改方才的淡然,将架子端足冷声道:“赵总管,话可不能乱讲。这位可是公主殿下亲自看中的方琴师,你若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对琴师出言不逊,就莫怪老奴回去如实禀告公主了。”
且不说他只是暂代之职,饶是真做了库房总管,在琉悦公主面前也不过蝼蚁草芥。
赵元德听后面色白了白,自然不敢再放肆,却依旧不放弃地酸溜溜哼道:“我是来取太后娘娘的琴,拿了就走。”
柳嬷嬷看了一眼方吟,见她点点头,便也不再拦着他。
方吟适才已经偷偷地将新的面板装入了自己背上的琴囊之中。
而原本的鹤舞晴空,她料想赵元德也不敢擅自处置,亦无能修好,左不过拿回去好生供着罢了。便将其留了下来。
“嬷嬷,东西都拿好了,我们走吧。”方吟轻轻道。
“好,方琴师请。”
二人不再理会吵吵嚷嚷的赵元德,直接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内,轻纱帐幔围起的水榭之中,两个少女正坐着说笑。
“殿下,这回可放下心了吧?”俞清沉笑着揶揄道。
“嗯,我还要多谢俞姐姐,慧眼识人呢。”琉悦笑答,“你怎么就瞧出她能弹得好呢?”
“我要是说,是猜的,殿下信吗?”
“为何不信?俞姐姐的感觉不是一向很准,每次都能发现别人瞧不见的吗?”琉悦说完贴近她,悄悄打趣道,“上回你与我说的,那个林中谪仙般的男子,不也是如此么。”
“殿下又拿我寻开心。”俞清沉转过身去,作羞恼状。
“好吧,不玩笑了。”琉悦端起茶,浅抿了一口,稍稍敛了笑道,“若是俞姐姐日后找到他了,可定要牢牢抓住,不能放他走啊。”
少女的脸颊腾地浮起红云,粉颈羞涩低垂,面容如烟霞般瑰丽。
“公主殿下,丞阳县主,方琴师到了。”
“快请快请。”琉悦急忙搁下茶盏,欠身道。
方吟走入水榭,按嬷嬷教的端端正正行了礼。
“这位是丞阳县主。”琉悦公主笑道,“今日我遇见你,还多亏了她呢。”
“方吟谢县主赏识。”
俞清沉点头微微一笑,执了茶盏啜饮着。
公主问了几个关于身世的问题,方吟都一一照实答了。听闻她是西蜀人士,琉悦便又多问了一些裕都的事。也顺便得知了她之后想要去北晋玲珑坊的打算。
“你说的那位先生,如今在何处呢?”一旁静静饮茶的俞清沉突然开口问。
“先生如今…身在牢狱之中。”方吟垂眸回道。
“是为何事?”琉悦问。
“因为先生无法证实自己的身份。还有,在太后娘娘不知情的情况下,动手修了那床坏掉的鹤舞晴空。”
“鹤舞晴空?那琴什么时候坏的,怎么坏的,这么大的事我都不晓得?”
“是面板被蛀空朽坏了。若不赶紧清除替换,怕是底板也撑不了多久。”
“这还了得,” 琉悦登时站了起来,“那床琴母后曾经何等珍视,得赶紧修好才行。”
“可是…”方吟低低嗫嚅道,“将先生与韦大人下狱的,正是太后娘娘。”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琉悦不解。
方吟粗粗讲了沈屹被韦石全请到临安的经过,又道:“余安先生之名,原就是从他师父传下来的,也不能说是冒替。只是如今被拿出来做文章,无从证实,就百口莫辩了。”
她停顿片刻,又低低道:“只是可惜了那床鹤舞晴空,先生已然找到了修好它的法子,如今却无法继续完成…”
“我进宫去与母后说清楚…”琉悦说着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