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春深——是辞
时间:2022-04-14 07:47:14

  她视线从他身上挪走看向了门口,孟月泠也看了过去,才发现秦眠香正扒着门探出了个脑袋。
  秦眠香问道:“师兄,这是哪位石小姐呢?”
  春喜也凑了过来,看到佩芷的瞬间眼睛里闪过惊讶、疑惑,还有和秦眠香一样的好奇。他小声告诉秦眠香:“这不是石小姐,是天津姜家的姜四小姐。”
  俗话说“北平学艺、天津走红、上海赚钱”,梨园行要想成角儿是必过天津这道关的,全因天津戏迷最不好糊弄。可秦眠香当年却在天津唱砸了一次,即便如今她的名声和本事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可她还是不愿再去天津,也好些年没去过了。
  所以“北月南香关东裳”这个名头许多天津卫的戏迷是不服的,直说她秦眠香都不敢来天津,怎配得上跟孟月泠齐名,便是余秀裳有了新戏还会来两趟呢。
  秦眠香还偏偏就不去,在上海唱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倒像是跟天津卯上了,如今可以说是全国人都认同她的地位,但这全国后边还得加个括号——除天津外。
  她虽不常去天津,可当年到天津拜客自然是要拜姜肇鸿的,姜肇鸿的名字在天津地面上无人不知。不知道是年头太久记不住了,还是故意的,秦眠香说道:“哦?天津姜家?没听说过。”
  佩芷就站在一边,处境有些尴尬,正想着要不要走。
  孟月泠把秦眠香推进扮戏房去,带上了门,随后看向佩芷:“你在上海停留多久?”
  佩芷心里有些气恼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快速答道:“停不久了,我一会儿就走了,连夜赶火车去南京。”
  他显然信了,略微沉吟后跟她说:“你等下。”
  孟月泠又进了屋子,很快便出来了,手里还拎了件单薄的风衣,挂在臂弯上。
  两人谁也不说话,佩芷慢他半步,跟着他出了四雅戏院正门,走出门口的那瞬间他停下来等了她一下,佩芷便也停了下来。
  一股入夜冷风吹迎面吹过来,她只穿了件单薄的旗袍,强忍着也还是细微地抖了抖,他像是早有预料,默默递过去了臂弯的那件外套。
  佩芷没有立刻去接,正因为知道他不喜与人接触,想着这件风衣要是被她给穿了,他岂不是就不要了。
  孟月泠告诉她:“许是要下雨,这两天夜里都很冷。”
  佩芷才不管上海下不下雨,她又想到,他是不喜与人接触,可刚刚秦眠香跟他那么亲密,也没见他少块肉。佩芷便一把拽过了风衣披在身上,先他一步下了台阶,高跟鞋踩在水门汀地面上,发出尖脆的响声。
  孟月泠看了眼她的背影,跟了上去,只当她心情不好。
  他又主动问道:“你住哪里?”
  佩芷冷淡地答:“礼查饭店。”
  他便带她沿着苏州河边走,看似漫无目的,实际上就是送她回饭店的路线。
  两人谁也不说话,上海滩的夜晚很长,比天津和北平的都长。
  在天津时佩芷看完戏出来,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整条街昏暗暗的。可此时在上海,周围还是有许多行人和卖东西的小贩,路过的建筑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霓虹灯牌,照得整条街亮堂堂的。
  这时路过了个卖烟的小贩,年纪看起来比春喜还小,个子不高,脖子上挂着摊开的箱子。
  孟月泠一挥手,小烟贩立马就机灵地跑了回来,佩芷见他还有闲心买烟,脸色?愈加阴沉了几分,站在旁边等他。
  他手里攥着烟盒,边走边拆了开来,佩芷正要张口说“不许在我面前抽烟”,他就给她了个东西,佩芷险些以为他要请她也抽一支。
  接过去一看才发现,那是张精致小巧的烟花卡,上面绘着好莱坞电影风格的男女,正在浪漫共舞。
  佩芷立马就笑了,转头问他:“这是什么啊?”
  他把手里白色的烟盒给她看了一眼:“烟盒里赠的。”
  白金龙香烟曾出过爱情主题的烟花卡,随烟附赠在盒中,据说共有十二款图案。
  佩芷收敛了笑容:“你自己买烟,就顺便拿送的东西糊弄我?”
  孟月泠低声说:“不是。”
  他从不抽白金龙,而且他自己的香烟和火柴就在她身上风衣的口袋里。
  佩芷双手攥着那枚烟花卡,不得不承认心里别扭着的那股劲儿缓解了许多,虽然她还是不大喜欢秦眠香,也不懂他为何与她那么亲密。
  佩芷问他:“你刚刚是有事吗?”
  孟月泠否定:“没有。”
  佩芷不想再骗他,如实说道:“不骗你了,我今晚不走。我二哥要到南京公干,但我们提前出来了几日,后天上午走就来得及。”
  孟月泠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她,佩芷觉得心虚,略微低着头不敢跟他对视。
  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但似乎染上了些无奈:“我确实有一桩事。”
  佩芷呆呆地问:“什么事?”
  孟月泠又问她:“你吃晚饭没有?”
  佩芷摇了摇头:“但我吃不下。”
  她连夜坐火车,虽说是头等车厢,但还是莫名没什么食欲,仲昀倒好,到了酒店倒头就睡,他嫌火车上的床不舒坦。
  孟月泠似乎是在跟她商量:“我师妹在明月饭店请他们吃饭,你大抵不愿意跟他们一起,我请你单独坐一桌,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这家饭店菜做得不错。我需要去见一个人,打声招呼,你若是不想吃,等我下来我们就走。明月饭店离这儿不远,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他头回一口气跟她说这么多话,佩芷本就是好说话的,更别说对方耐心跟她商量。她又有些后悔刚刚不应该诓他,他显然是有事的,那个需要打招呼的人他或许开罪不起。
  佩芷点点头:“走罢。”
  孟月泠“嗯”了一声。
  到了明月饭店,他先把佩芷安排在二楼的一间包厢里,随后独自上了楼。
  佩芷坐在包厢内翻菜单,多是清淡的本帮菜,偶有几道糖或红烧的。她一向嗜甜,提起了些食欲,但还是没什么胃口,吃也吃不了几口,太浪费了。
  刚把菜单合上没半分钟,佩芷又想到他本应该在楼上跟秦眠香他们一起吃这顿饭,因为她骗他要走,他连饭都没吃。这么想着佩芷便叫来侍应生,还是点了几道清淡的汤菜,特地避开了咸甜口。
  这是间四人包厢,大小刚好,装潢典雅。
  佩芷站在窗前看楼下陌生喧闹的街景,远处是夜色下风平浪静的黄浦江,她等着孟月泠回来,莫名有些“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意味。
 
 
第23章 长雾中望月(4)
  孟月泠说话算话,不出一刻钟就下来了,恰好遇到来送冷菜的侍应生。他让了对方一步,紧跟着进了包厢。
  风衣被佩芷挂在了衣架上,她只穿着旗袍,坐在那儿显然是在等他。
  孟月泠坐在了她对面,侍应生出去后带上门,便只剩下他们俩。
  佩芷一下子就闻到了,他喝了酒,不确定是否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烟味,看来这一刻钟内他并不清闲。
  她直白问道:“你去见谁了?”
  孟月泠喝了口清水,答她道:“韩寿亭。”
  佩芷又问:“大人物?”
  孟月泠说:“和耿六爷差不多,巴结他的人都要叫声韩爷。”
  佩芷故意问他:“你也叫他韩爷吗?”
  孟月泠轻笑:“我叫他韩先生,上海和北平天津不同,这里流行叫先生。”
  佩芷煞有介事道:“那便是跟我爸爸也差不多。”
  在天津,谁见了姜肇鸿都要礼貌地叫声“姜先生”。
  孟月泠竟是认真听了她的话的,随后说:“差不多,但又不同,他是流氓大亨。”
  佩芷这下便明白了,好奇道:“他也在楼上跟你的师妹他们一起吃饭吗?”
  孟月泠摇头:“他只是恰巧在这儿有酒局。”
  点的菜陆续都上齐了,两人动起筷子,可佩芷总有些担心,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月泠注意到了,本想问她怎么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不习惯主动开口关心别人,更何况他今日跟她说过的话已经够多了。
  直到佩芷忍不住,主动说道:“那么大的人物,你不去跟他吃饭,反而在楼下陪我,他不会生气吗?”
  她显然是替他考虑,他刚盛的一碗汤正端在手里,似是礼尚往来一般,主动递给她了,人情算得倒叫个清清楚楚。
  他从没跟另外一个人交代过这么清楚,只是自从他回来进了这包厢,她问问题的嘴就没停过,他便顺着答了下来,实际上他并不想告诉她这些。
  那时尚且不知,她这是在一块砖一块砖地击碎他那面无形的墙。
  他的沉默在她眼里像是为难,佩芷双手捧着汤碗,小口嘬了两下,认真地建议他:“你还是上去罢。”
  孟月泠见她会错了意,摇头道:“不会生气。”
  佩芷不信:“真的吗?”
  他仿佛在心中叹了口气,放弃掩饰:“你也闻到了,我喝了酒,他还让我抽了支烟,所以不会生气了。”
  她脸上还是写着些忧虑,孟月泠又加了一句:“最多我们出门时避开他们就好了。”
  佩芷在心里做了番斗争,随后重重地点了下头:“没事,我们不怕他。他若是明日去找你算账,你就跟我一起回天津,我让老耿帮我护着你。”
  孟月泠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韩寿亭明日就会来找他翻旧帐,他孟月泠不得不逃到天津求耿六爷庇佑一样。
  佩芷不明白这其中的人情,如今上海滩人尽皆知,名伶秦眠香是韩寿亭的女人,虽然外界说法不好听,可秦眠香声称,她跟韩寿亭的关系是平等的。便是近些年流行的男朋友、女朋友的说法。
  孟月泠昨日到上海,已经去韩公馆拜过客。今天去跟韩寿亭打招呼问好,是以秦眠香师兄的身份,算是秦眠香的娘家人,他不想让韩寿亭看轻了秦眠香。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他不愿意讲给她听。
  “好,多谢姜四小姐。”他客套又敷衍地答应。
  佩芷点点头,仿佛这不过是件小事情,接着便把碗里的汤很是豪迈地喝光了。汤碗放下的那一瞬,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孟月泠正在低着头笑。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笑着歪头看他,孟月泠收了笑抬头,恰好跟她对视,不明白她笑里的含义是什么。
  佩芷说:“你刚刚笑了。”
  孟月泠说:“人都会笑。”
  佩芷说:“可你不爱笑呢。”
  他显然不愿意跟她继续讨论笑这个问题,无声吃菜,一副不再继续沟通的样子。
  佩芷嘴巴闲不住,吃也堵不住嘴,追问道:“孟老板?你别不又不理我,这屋子里没别人了,就我们两个。”
  她还记得那次在协盛园看田文寿的《乌盆记》,傅棠给他留了个中间的位置,可他像是怕她会吃了自己一样,非要坐在边上。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你如今倒敢跟我单独坐在一间屋子里,不怕我吃了你了。”
  孟月泠心想他何曾怕过她,他只是纯粹地嫌弃她。
  佩芷又问回了笑这个问题上:“你是自小便不爱笑么?”
  孟月泠“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佩芷又说:“那你怎么能学戏呢?我知道是因为你大哥倒仓后嗓子不行了,你们孟家是梨园大家,自然想着传下去,可你明明不适合学戏……”
  孟月泠看向她,答案昭然若揭,他没得选。
  佩芷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父亲不应该强逼你,有人天生爱笑,便有人天生不爱笑。我看过《梨园原》,不善于做表情的叫‘整脸子’,不能吃戏饭的。”
  这也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孟月泠说:“他没办法。”
  他说这番话并非理解孟桂侬,更别说原谅,只是他长大成人之后心智开阔了,便知道了孟桂侬一系列行为的原因,仅此而已。
  佩芷问他:“那你在台上怎么笑出来的呢?”
  把一个不爱笑的人放到台上让他笑,实在是为难人,佩芷不信他能转变得那么快,可如今他在台上的一颦一笑都是灵动的,佩芷至今记得他掩嘴笑的模样,美得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孟月泠冷声告诉她没什么意外的答案:“打出来的。”
  佩芷立马噤声,自觉失言。
  她以为他说的打是被师父俞芳君打出来的,实则不是。
  俞芳君打过所有的徒弟,唯独没怎么打过孟月泠,起先是没敢打,毕竟是孟桂侬最后的念想,打坏了就彻底完了。后来则是不用打了,他开窍了,学东西永远是最快的、最好的,没有挨打的理由。
  这窍还是他亲爹孟桂侬给开的。
  俞芳君曾把他领回去过一次,跟孟桂侬说:“这孩子我教不了,瞧见饽饽都不乐,你让他上台冰着个脸给座儿们看啊?”
  俞芳君走后,孟桂侬拿出了之前教孟丹灵时用来数拍子的戒方,坐在那儿让他站好,站好了笑给孟桂侬看。
  他不笑,孟桂侬立马用戒方抽了他一耳刮子,一侧脸颊立马泛起了红,火辣辣地疼。
  他一直不笑,孟桂侬便左右开弓,把他两边脸蛋都打得通红,他起先忍着疼,后来忍不住了,便一边哭一边受着,更笑不出来了。
  柳书丹在外面还没回来,孟丹灵跪在孟桂侬脚边求情,求情也没用,孟桂侬把他们俩一起抽。
  后来孟丹灵也被打得胳膊上都是红印子,他的脸已经疼得没知觉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疼死了。
  可他不想死,他还有娘,他便开始笑。
  没想到孟桂侬又一记更狠的打在他脸上,他当时彻底崩溃了,攥着大哥的手朝孟桂侬嚷道:“我笑了……爹,我笑了……”
  孟桂侬厉声道:“你那叫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座儿们都得被你给吓跑!”
  孟桂侬的要求不仅是让他笑,还要笑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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