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疼晕了过去,恍惚中听见柳书丹哭着跟孟桂侬争吵的声音,他则在恍惚中似乎回到了上次娘给买糖葫芦的光景。
柳书丹见他舔着舔着糖葫芦就笑了,蹲下跟他说:“我们小逢只是不爱笑,但笑起来可是好看呢。”
他问柳书丹:“娘还会给我买糖葫芦吗?”
孟桂侬一辈子没吃过甜的,学戏本就命苦,倒是苦到了底。孟丹灵也跟着不吃,家里就没见过甜的东西。
柳书丹答应他:“当然会,小逢好好读书,想吃什么都可以。”
他似乎没再笑了,但他知道,自己是开心的,很开心。
他甚至说:“我会好好读书,将来给爹写戏纲,编好多好多新戏本子……”
那顿饭的最后吃得有些沉默。
佩芷频频偷瞟对面的孟月泠,他像没看到一样,似乎在走神,寻不到回来的路了。
二人出了包厢走下楼梯,刚到楼下大堂就瞧见门口站着一群人正在寒暄道别。佩芷一眼就看到打扮得时髦吸睛的秦眠香,还有那些一看就是商贾政客的人,正围着个中年男人。
她立刻抓住孟月泠的手腕,跟他一起躲在了柱子后面。
孟月泠不解:“怎么了?”
她攥着他的手还没松开,扒着柱子看向门口,小声说道:“嘘,他们在门口。”
孟月泠自然也看到了,他只是觉得没必要躲,但又懒得说什么,便看她动作:“那怎么办?”
她四周望了望,扭头认真地跟他说:“我们从后门出去,你跟紧我,一定要快。”
孟月泠略微蹙眉:“其实……”
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已经找准了时机,拽着他就奔着后门跑过去,他们一直跑,直到跑到路边才停下。
她用一只手提着手袋和他的风衣,另一只手抚着胸前喘粗气:“这些饭店的后门我最熟了,小时候我跟我二哥还有我表姐他们偷跑出去玩,每次碰上我爸爸或者我舅舅,我们都是从后门出去的,防止碰到他们。”
孟月泠看起来平静得多,还是把刚刚那句话说完:“其实没必要跑。”
佩芷说:“有必要,省了不少麻烦呢,让那个韩先生看到你,总归还是不大好。”
孟月泠想到她刚刚还说要护着他,现在见了韩寿亭就开始跑了,说道:“你不是说不怕他。”
这么一说,佩芷也觉得有些狼狈,解释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嘛,到了天津地面上,我肯定不怕他……”
她的手臂向下耷拉,男人的风衣本来就长,衣尾蹭在了地上。孟月泠赶紧接过了风衣,拎开来抖了两下。
佩芷会错意,以为他要帮自己披上,默默转了身子凑了过去。他是愣了两秒的,帮她披衣服的举动太亲昵,他自然不做。佩芷见衣裳还没落在自己身上,疑惑地扭头看他——
那大抵是目前为止二人离得最近的一刹那。
也仅仅是一刹那,孟月泠立刻把风衣按在了她身上,挪开了目光,先走一步。
佩芷尚且没觉得什么,小跑跟上了他,他们漫步在外滩马路,佩芷不再觉得冷,反而认为晚风混杂着江风很是和煦,空气中泛着股潮湿的柔意。
佩芷语气轻快地说:“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结账呀?这没什么的,和朋友在外面吃饭,都是我来结的。”
尤其是和周绿萼那些伶人,像是无形中默认由出身好的佩芷请客。
孟月泠说:“你千里迢迢来捧我的场,理应当请你吃饭。”
佩芷说:“这算什么捧你的场,我坐的是池座儿,不值几个钱。”
这还是她从票贩子手里买来的,楼下的坐席卖出了包厢的价,也就她肯花这个冤枉钱。丹桂社在外面演出,前三日的票都不好买,她在天津的时候也是赵巧容托人提前拿到的包厢票。
孟月泠自然知道这些,说道:“你明日还来看的话,我帮你安排个包厢。”
佩芷显然乐意:“可以吗?我本来打算明天也找票贩子买呢,反正我舍得出钱,就算买不到厢座儿票,池座儿票总是不缺罢。”
孟月泠答她:“可以。”
他们走上外白渡桥,月色下满目波光粼粼,佩芷显然心情不错,又是扒在桥边向下望,又是边走边转个圈,孟月泠不理会她,安静走脚下的路。
她只是觉得此刻很是安逸,虽然他总是沉默寡言,但和他走在一起总是很舒服。
佩芷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近问他:“我刚刚跟戏院管事自称石,可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不会是你真的认识什么石小姐罢!”
他自然不认识什么石小姐,可他确实知道石川是她的笔名。
当初傅棠给他看《津门戏报》上的那篇戏评,对于整出戏指出的一些问题倒是都和他不谋而合,那时只觉得此人颇有学识见地,难免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但傅棠也没告诉他那就是姜佩芷。
后来佩芷帮他改戏词,说了那些话,才让他将她和报纸上的石川联系起来,也并不足够确定。
今日听到来人自称“石小姐”的瞬间,他隐约有些预料,没成想真的会是她。
他默默离她远些,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上海了?”
姜仲昀到南京公干,她何以至于跟着来。
佩芷说:“自然是想你了呀。”
孟月泠慢了半步,她则快了半步,扭头看向他,快速接道:“想看你的戏。”
他却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到了礼查饭店门口,佩芷问他:“那明天白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全国追着他看他的戏的人不是没有,孟月泠却总觉得她不太一样,难以拒绝她,但他确实不想和她纠缠太多。
他说:“明天再说。”
她这一路脸上都是愉悦的,这愉悦却在最后分别的时候有些崩塌,孟月泠看出来了。
可她还是对着他笑了笑,把身上披着的衣服还给他:“再见,孟老板。”
孟月泠接过,回道:“再见,姜小姐。”
他看着她走进饭店,身影很快就消失了,孟月泠打算离开。
姜仲昀从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车旁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件女士的外套,显然是要出来找佩芷的。
他把孟月泠叫住:“孟老板,方便聊两句?”
第24章 长雾中望月(5)
佩芷这趟跟着仲昀出门是先斩后奏,仲昀早已经做好了回去受责骂的准备,而她非跑不可的原因是姜肇鸿想让她和佟璟元先订婚。
这些年流行西洋做派,婚礼都不时兴大红了,而是穿洋服婚纱。报纸上亦经常看到大户人家刊登的订婚布告,大多在订婚半年到一年之间,再登的就是结婚布告了。
前些天佟璟元频繁来姜家找她扑空,然后突然就消停了起来,佩芷便知道他憋不出什么好屁,接着姜肇鸿告诉她,佟家提议订婚。
其实她本来先去找了傅棠,想着叫傅棠一起去上海转转,顺便捧孟月泠的场。傅棠对此毫无兴趣,直道他孟月泠不缺座儿。佩芷便打算跟着仲昀到南京,坐津浦车在终点站浦口下车。
火车快到上海的时候,列车员挨个车厢通知,她听到后临时决定从上海下,想着还赶得上去看孟月泠的上海首演。仲昀自然不放心她一个人,也跟着下了车,直到到了饭店还在说她胡闹。
她虽算不上是全然奔着他来的,可结果倒也两全其美。
次日姜仲昀受上海的朋友邀约坐船出海,他倒是到哪儿都不耽搁享受,本打算带佩芷一起去结识些朋友,青天白日他的朋友们都还是很正经的,不过是些年纪差不多的世家公子小姐聚在一起谈谈天。
佩芷昨夜有些认床,直到凌晨才睡着,又听说是仲昀的朋友,自然是不乐意去的,仲昀走了之后她便继续睡了。
再度叫醒她的是饭店前台的电话,佩芷迷迷糊糊接听,只听到对面告知:“姜小姐,有一位秦眠香秦小姐在楼下等您。”
佩芷顿时就不困了。
她以为理应当出现的是孟月泠,虽然他没答应她,这种想法有些痴人说梦,可万万没预料到竟会是秦眠香。
即便秦眠香已经等在楼下,佩芷还是让人多等了会儿,精挑细选了件颜色鲜亮、工艺繁杂的旗袍,她昨日穿的那身太素了。
刚下了电梯,佩芷就觉得今日比昨日冷了些,庆幸外面还穿了件外套。
秦眠香是极爱赶时髦的,她比佩芷矮了那么点儿,但脚下的细高跟鞋比佩芷的高,站起来倒是跟佩芷差不多。佩芷正觉得今日冷,她却穿了件飞袖的阴丹士林旗袍,两条胳膊白花花地露在外面,佩芷心想她皮肤倒是白净。
秦眠香的眼尾向上挑,再加上明显的唇珠,唇形丰润,平添了股媚意。她笑着对佩芷说:“我奉师兄之命,今日陪姜小姐逛逛上海滩。”
佩芷没笑出来,语气平淡地问她:“他呢?”
秦眠香说:“师兄刚到上海,今晚还要继续演新戏,自然忙着。”
佩芷心里泛了股酸意,想着他们是兄妹俩自然是亲近的,她怎么算都是个外人。
既来之则安之,她在上海没什么朋友,仲昀也有自己的乐子,秦眠香是现成的向导,她不用白不用。
两人就在礼查饭店吃的午饭,用的是西餐,餐厅里有不少外国人来来往往,比佩芷在天津见到的要多上许多。
实话说,佩芷是不大喜欢秦眠香的,并非因为看到他们师兄妹亲近,只是她一向不喜欢长袖善舞的人,这样的人太过精明,难免让人觉得目的性强。
秦眠香突然凑近了餐桌前低声问了佩芷一句话,没了一向招展的姿态,语气好奇又小心试探。
“姜小姐,你会不会讲洋文?”
佩芷愣住,可那瞬间却觉得对秦眠香所有的偏见都荡然无存了,她也不过是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又因为学戏而没读过什么书。
“会些英语。”
佩芷不知道秦眠香说的洋文具体是哪种语言,但大概率是英文。她读的中西女中入学考试便是要考英文的,她自然会,不算多高的水平,日常交流总没问题。
秦眠香看她的眼神挂上了抹崇拜:“我最佩服会讲洋文的人了,我也找了家庭教师教我说,可太难了,学新戏都变得简单了。”
佩芷朝她笑了笑,发自内心地说:“也有可能是老师的问题,你别全怪自己。”
秦眠香笑得很是爽朗:“你这话我爱听,未必是学生的毛病呢,回头我再换个老师试试。”
吃完饭后佩芷在饭店前台那儿给仲昀留了话,随后和秦眠香一起出了礼查饭店,坐上了秦眠香的汽车。
秦眠香问她:“你想去些什么地方呢?大世界?还是百货公司?西餐厅就算了,我瞧你住的这间饭店做得就不错。”
佩芷是爱热闹的,大世界里还有杂技表演,可她没什么心情,又想着晚上还要看孟月泠的戏,久坐该烦了,也不想去。
她想了想,答道:“据说上海人是最时髦的,那就去逛逛罢,我添置些新衣裳带回去。”
秦眠香显然跟她一拍即合:“裁衣裳的事儿,我在行。”
两人先是去了永安百货,里面各种洋货都有,佩芷看上了好几个搪瓷和玻璃的摆件,可惜太大了,不方便带回天津,只能作罢。
秦眠香手里捧着本永安公司出的《永安月刊》,冬天还没过去多久,她随便指了下便定了两件皮大衣,一件女士款,一件男士款。
闻言她劝佩芷:“那你就多挑两件旗袍,塞在箱子里好带回去,你瞧瞧那件月白色提花的,适合你,我记得你昨日穿的就是白。你穿素净些的漂亮,我身上这件阴丹士林其实就不适合我,只不过现在上海正流行着,我喜欢你身上这件。”
她俨然已经跟佩芷十分熟络,说话不藏着掖着,佩芷便也如实说道:“我倒觉得你这身蓝色的漂亮,你竟也相中我身上的了。”
秦眠香撂下了《永安月刊》,她一向雷厉风行:“你既喜欢,裁一身便是,不过不在这儿,我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女孩之间建立友情便就在这须臾之间,佩芷说:“那等会儿你也量个尺寸,我记下来。我这件的料子是我三哥从国外带回来的,其实不大适合我,但胜在稀罕,我二嫂跟我要我都没给。回头我找常给我裁衣服的师傅给你做上一件,你喜欢飞袖的款式?”
两人一路上聊着衣裳料子,从北平瑞蚨祥五字号聊到天津八大祥,佩芷打心底里觉得秦眠香是个有着极高审美的人,尤其是她们还都欣赏孟月泠。
“回头你若是去天津一定要到我家找我,我还有个表姐,她也是极懂这些的。上回她拿了个缎面的皮钱夹,工艺很是讲究,可她舍不得给我。”
“那你知不知道你表姐的尺寸?我若是去,也不能空手去呀,给她也带两件上海时兴的旗袍……”
“不必带她的,让她眼红我去,她平日里得了稀罕东西最爱在我面前显摆……”
你一言我一语的,前面开车的司机都被吵得头疼,幸亏马上就到秦记了。
秦眠香给她介绍道:“这个秦记可不是我的秦,只是恰巧同姓而已,上海的富太太们都要来这儿裁旗袍,要等拿到手可是有得等呢。”
佩芷为难道:“可我明日上午便要去南京了,回来应该不会到上海了。”
秦眠香说:“不打紧,我师兄总要回北平的,做津浦车必定在天津下车,让他跑一趟便是。”
佩芷觉得有道理,但一想到孟月泠那个冷淡脾气,她又不确定了。说道:“可他未必愿意帮你跑这个腿。”
秦记的师傅开始帮佩芷量尺,佩芷站在那儿不动,秦眠香到处看看布料,随口说道:“他保准愿意。”
佩芷正要问她如何保准,秦眠香又说:“昨儿晚上在明月饭店,我看到你们俩跑过去了。”
佩芷一愣,解释道:“我怕韩先生看到不高兴。”
“他不高兴个什么劲儿呀?”秦眠香轻笑,转而又说到孟月泠,“他都能那么掉价儿地跟你从后门跑出去,回天津特地送件旗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