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佩芷还没意识到,一向冷漠持重的孟月泠是不屑那样仓皇地从后门跑出去的,他也完全可以轻易地挣脱开她,可他没有。
听秦眠香说话的语气,加之昨天她站在韩寿亭身边的那一群人中,佩芷只当她认识韩寿亭,最多算是熟络,便是像孟月泠和耿六爷的关系。
佩芷短暂走神之际,秦眠香嘟囔了两句:“不知道他今儿个又犯什么轴,上午明明没事儿,下午去排一遍戏码就够了,偏偏把我给薅了起来,我一向是睡到中午才舒坦的,幸亏今晚不用上台……”
孟月泠本来帮佩芷留了个包厢,眼下也用不上了,秦眠香邀佩芷到她的包厢去,佩芷自然乐意。坐的是南楼第二间包厢,亦是佩芷从未坐过的位置。
包厢门口站着两个穿拷绸短打的男人,佩芷只当是秦眠香一向的阵仗,两人掀开了帘子,秦眠香推着佩芷先进了包厢,佩芷发现里面早已经有人落座等待——是韩寿亭。
秦眠香扑过去抱了下韩寿亭,还轻吻了韩的脸颊,倒像是洋人流行的贴面礼。
佩芷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秦眠香则拉着她过去,给韩寿亭介绍道:“寿亭,这是姜晴姜小姐,天津的姜家,你知道罢?”
韩寿亭同她礼貌地颔首,给足秦眠香面子,主动说道:“姜小姐,令尊是姜肇鸿姜先生罢,去年他来上海,有幸见过几面。”
佩芷朝他礼貌一笑,点头道:“韩先生,您好。”
韩寿亭示意她落座:“你不必拘束,当我不在就好。我其实也懂戏,眠香非逼着我来看,我便来看看她夸上天的师兄。”
秦眠香抿嘴笑了起来,脸上荡漾着的幸福骗不得人,拉着佩芷一起坐下,等着大轴戏开锣。
佩芷完全没想到他们两个会是一对儿。
韩寿亭的岁数是秦眠香的二倍还多,再长个十岁都能当秦眠香的祖父了。
虽然他保养得还不错,算得上一位清癯体面的中年男人,讲话也是斯文的,不像那些没文化的流氓头子,可头上到底还是泛着拔不光的银丝,和秦眠香站在一起像是对父女,佩芷闭着眼睛都想得到外面是怎么说秦眠香的。
后半场的《孽海记》用上了佩芷写的那段流水,秦眠香还夸她写得好,佩芷坦然地说全靠傅棠帮忙润色。
散戏后佩芷自然想去后台找他,想问问他这一整天为什么不出现,毕竟她明日是真的要走。
秦眠香让韩寿亭先回去,她陪着佩芷一起去了后台,两人还没到孟月泠的扮戏房,离老远就看到房间门口挤了成群的人。
好不容易挤到了门边才发现,原来今晚他安排了采访,上海当地多家知名报社的记者都来了,把扮戏房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孟月泠自然是妆都没来得及卸,正被围在中间回答问题。
佩芷本想等一会儿,春喜就过来告诉她们俩:“小姑奶奶,姜小姐,你们先回去罢,二爷这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这回请了太多家报社了,外面还排着队呢。”
她们便只能先走了。
出了四雅戏院,秦眠香让佩芷坐她的车,她顺便送佩芷一程,佩芷刚要开口拒绝,本打算在门口等孟月泠结束出来,想着他总不能不回住处。
没想到姜仲昀在门口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手里还拿着把雨伞。看到佩芷后他走了过去,要带她回饭店。
佩芷感觉到今晚仲昀的表情有些严肃,识相地答应跟他回去。
和秦眠香分开前,佩芷让秦眠香帮忙告诉孟月泠,她明日十点钟的火车,九点半从礼查饭店出发前往火车站,希望能见他一面。秦眠香答应了下来,佩芷便跟仲昀先走了。
回到饭店,仲昀进了佩芷的房间,跟她说道:“刚刚那个是韩寿亭的女人秦眠香罢?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你少跟这些戏子一块儿玩,在天津的时候便是这样,到了上海还是一样。”
佩芷白他一眼:“你管我跟谁玩,你不是也爱跟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戏子胡混在一起?那些人的戏还没秦眠香的好呢。”
仲昀说:“你跟我能一样?我拿他们当个玩意儿,图一乐呵。”
佩芷一边整理今天买的衣裳,一边跟仲昀争吵:“你不把戏子当人看,倒是还挺得意的,至少我拿他们当人看,你应该觉得羞耻。”
仲昀被她气得直笑:“我羞耻什么?姜小四,你说说,我羞耻什么?”
“你自己想去,别在这儿烦我。”
“我不烦你,我就告诉你一声,爹发电报过来了。”
“他说什么了,松没松口?”
“没松,叫你回去跟佟璟元成婚。”
佩芷不疑有他,说道:“行,那我也不用跟你去南京了,我就在上海呆下去了。”
仲昀骂她“驴脾气”,蛮横说道:“行,你出息可大了!我逗你的,他让你回去,亲事以后再说。奶奶还活着呢,你在外边跟着我漂泊,她在家里心疼得偷偷抹眼泪呢。”
佩芷也心疼奶奶,但她没办法,只能这么曲线抗争。
仲昀又笑道:“但我这趟公干的差旅费用倒是可以提一提了,等到南京,二哥带你潇洒潇洒,可不能苦了我四妹妹。”
“刚刚不是还叫‘姜小四’?”佩芷把他推出门外,“赶紧出去,我烦死你了。”
“四妹妹,明儿二哥准时叫你起来啊,不用怕睡过头,有二哥在。”
佩芷啪地关上了门。
那晚上海下了一整夜的雨。
佩芷本就认床,睡不安生,窗外雨水刷刷落下的声音吵得她愈加心烦,不知何时才进入的梦乡。
第二天一早仲昀强行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仲昀把窗帘拉开,窗外泛着股潮意,细听还在下着小雨。
饭店的行李员用推车把她和仲昀的箱子运了下去,放到车上。
佩芷走出电梯后看了一眼大堂挂着的钟,刚好快要到九点半。她又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孟月泠,甚至觉得有些意料之中的平静。
仲昀叫她:“四妹?该走了。”
分针已经偏离了正中的位置,表示九点半已经过了,佩芷走出大门,仲昀亲自帮她打伞,护着她上了车。
路上车开得有些慢,雨眼看着要停了,整个上海滩却泛起了浓雾,有愈集愈重之势。
仲昀本来还担心赶不上火车,可一想这么大的雾,火车也是不敢准时出发的,便放下心来。他看佩芷有些沉默,佩芷只说是没睡好有些头疼,他便没再问了。
等到兄妹俩坐到了车厢里,十点钟已经过了,列车员通知他们:火车要延误片刻,等雾散些再出发。
佩芷在心里确定这一程不会再见到孟月泠,若是换个寻常的天气,她或许还会抱有一丝希望——他在赶来的路上。
可这般大雾弥漫,他就算想来也没法来了。
车子迟迟不开,佩芷跟仲昀说了声,下车到站台去等,仲昀给她独处的空间,没跟着下去。
他隔着窗户看到佩芷叫了卖烟的烟童,急得站了起来,可再一看,她跟那烟童一起蹲了下去,像是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
而她只是拆了好些个白色烟盒,没有要拿火柴点烟的意思,仲昀便放心坐下了。
佩芷拆的是白金龙,她把这个小烟贩卖的所有白金龙香烟都买下了,可惜总共也才六盒,里面的烟花卡还重复了两个。
佩芷把重复的烟花卡送给了那个烟贩,小男孩年纪不大,笑着说“谢谢姐姐”,至于拆开的香烟,她本想让他随便送给周围的人,又想到拆开的烟也能卖,便让他随意处理了。
男孩看佩芷出手阔绰,便问她还要不要白金龙,他可以快点跑回去拿。佩芷看着指不定何时就散去的雾,便不使唤他跑这一趟了,免得白跑。
没想到空中的雨又大了起来,颇有冲散雾气的趋势,可雾气亦有可能继续集结,雨和雾倒像是在无声争斗着,幸好不会让人觉得吵闹。
佩芷站在站台边上,等雨停、等雾散,自己也说不清是否还在等那个明知道不会来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烟花卡——民国年间的盲盒
我发现固定两点多钟更新对于我来说太难了,导致我现在一到两点多没法更就觉得有点恐慌……
以前追过我连载的读者应该知道我都是指不定什么时候更的,所以不要默认我每天两点多固定更哦。
第25章 长雾中望月(6)
孟月泠出现在站台的时候,最先看到他的是车窗边的姜仲昀,那瞬间仲昀开始后悔,那晚同孟月泠讲的话还是轻了。
他今日穿了身素白色的长衫,仿佛要与朦胧雾雨融为一体,走过来站到了她身边——佩芷等累了,蹲了下去。
她仰头看向他,从他那张冷淡的面庞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狼狈,可见他并不是急着赶来的,如今碰上,只是因为天公不作美,火车延误而已。
佩芷不讲话,孟月泠便也不讲话,两相僵持,自然是她先输下阵来。
佩芷问他:“你来干什么?”
孟月泠说:“送你。”
佩芷赌气道:“不用你送。”
他便说:“那我走了。”
若是换做别人,佩芷还会觉得对方是在故意拿乔,心里想的是等她挽留。可孟月泠并非如此,她知道,她若是放他多走一步,他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佩芷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便是这一会儿都等不及?此次一别,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孟月泠停下了脚步,先是低头看她攥他袖口的手,显然是在示意她放开。可眼看着要走了,佩芷也跟他卯上了,就是不松。
二人无声僵持不下,急坏的是车厢里的姜仲昀,站在那儿不知该不该出来制止。
孟月泠像是在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把她的手臂拂了下去,他已经拒绝得这么明显,佩芷便也不再强人所难,只目不斜视地看着他。
他们都不习惯南方的气候,夜雨后的空气里俱是潮湿,凉渗渗的染透衣衫。佩芷刚刚上了火车后就把外套脱了,只穿着旗袍立在站台半晌,也觉得有股阴冷。
他转过身去,任佩芷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佩芷也跟着转了过去看他看向的方向,没什么特殊,不过是火车车头,还有远处漫无天际的雾气,伴随着打在火车上的雨滴声响。
他在陪她等雨停、等雾散,亦是等她不得不走。
他们在雨中静默了许久,倒像是无声胜有声。
佩芷本来还想和他说许多的话,渐渐的,这份想说的心思也被他冷漠的态度冲淡了。
她平静地问他:“你对我,就没什么想说的话?”
孟月泠答得利落又无情:“没有。”
雾已经愈发稀薄了,列车员举着喇叭朝站台喊道:“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没上车的赶紧上车。”
佩芷看向他,语气焦急道:“可我有话对你说。我不像你一样,心思深得不见底,什么话都在里面藏着。我本来想跟你说,孟月泠,我觉得我对你的感觉不一样,跟你在一起,我总是会觉得很舒服、很放松,我也喜欢追着你,想见你,看到你和眠香亲近,我会偷偷不开心……我本来想问你,你说,我算不算有些喜欢你?
虽然这看起来跟那些痴迷你的戏迷们没什么差别,但不一样,我比他们懂你。我知道你要否定,可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即便我对你起了那么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也决定把它收回去了。”
孟月泠静静地听她说着,直到她停下,像是说完了,他便点了点头,也仅仅只有点头这唯一的回应。
佩芷的语气带了些恼火:“你还不说话?”
孟月泠终于开口,却说道:“姜小姐,你该上车了。”
佩芷的眼眶立马就红了,最后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转身上了火车。
仲昀在窗边关注得很紧,看出这二人是不欢而散,便长舒了一口气,就差哼上两句。
佩芷坐下后克制住了那股情绪,不想在仲昀面前表演什么为情落泪,她也是要面子的。
仲昀问道:“你们说什么了?他还在站台站着呢。”
她故意不看窗外,头等车厢每个房间内的桌子上都放了今日的晨报,佩芷故意把报纸立了起来,挡住仲昀的脸。仲昀就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再烦她,瘫在了床上直打哈欠。
没想到报纸上就登着孟月泠,上面附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昨天在四雅戏院拍的,他作赵色空的打扮,穿的还是那身水田衣,照片上看不出颜色了,可佩芷知道,是蓝黄相间的。另一张是日常照,应该是他在照相馆拍的穿长衫的半身照,一起放在了上面。
佩芷顺着照片就看了下去,无外乎都是些关乎他新戏的问题,极其浅显枯燥,佩芷一目十行就瞟了过去。
可到了这最后一段,记者很是好事地写到:近年国内晚婚盛行,然孟月泠先生业已到适婚年纪,却迟迟未闻喜讯。笔者与孟先生相谈甚欢,探听到择偶标准一则,望成就一段沪上良缘。孟先生道……
后接孟月泠的话,他说:“没什么固有的标准,她能懂戏、懂我就够。”
记者追问,要他给个具体的例子,孟月泠带笑说道:“譬如我的新戏,本来是不满意的,她帮我改好了,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叫做无声胜有声……”
火车已经开始动了,佩芷冷下来的那颗心似乎热起来了,撂下报纸猛地跑了出去,仲昀紧跟着起身,看到报纸上的孟月泠就觉得不妙,他刚刚光顾着看着窗外了,也没注意这份报纸上还有孟月泠。
仲昀在身后追佩芷:“四妹,你别胡闹,火车已经动了,真要想见他二哥帮你,现在不行……”
佩芷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跑过去,可火车逐渐加速,她只看得到一眼,那抹白色身影立在站台前一动不动,站得那么直,一定是他。
她挤进了杂乱的三等车厢,停住脚步,火车已经到了最快的速度稳定行进了。
仲昀在周围人异样的眼神中拉着她回去,眉头直皱地数落她:“又怎么了?刚才上车不是挺坚决的,你什么时候便得这么优柔寡断了?”
佩芷认真地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变得优柔寡断的。”
仲昀冷哼:“你懂什么是喜欢,趁早撇了这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