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棠偷摸用扇子戳了下她的胳膊,佩芷这才回过神来。她一向耳根子软,此软非彼软,而是听这些角儿的戏好或是话好,就忍不住打赏,孟月泠显然是戏好一类的,潘孟云则是话好。
她便随手从食指上拽下枚素面镶金的红宝石戒指,塞到了潘孟云手里,说起客套话来:“刚刚在台上也没赏你点儿什么,就把这戒指送你罢。”
潘孟云双手接过:“谢姜四小姐的赏,您下回来知会我一声,我上包厢给您敬茶去……”
佩芷发现他看过来的眼神更脉脉含情了,暗道不妙,打算叫傅棠走,一扭头就看到傅棠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向门外,那儿站着的可不是已经换好常服的孟月泠。
他一张脸冷着,看向佩芷也没什么笑的意思,潘孟云还好死不死地送上去触霉头,朝着孟月泠举起了手里的戒指:“表哥,你看,姜四小姐可真局气。”
佩芷眉头直跳,瞪了一眼罪魁祸首傅棠,正想开口向孟月泠解释。
可他凉飕飕地开口,却是回潘孟云:“驴拉磨挂根胡萝卜就成,给你脑瓜顶上挂枚红宝石戒指,你能把戏唱得不像驴叫么?”
潘孟云脸上挂不住,撂下了手,其他的人都隐忍地笑了,包括佩芷。
只有傅棠笑出了声来,随后悠闲地跨过了门槛儿,留话道:“得了,戏看完了,爷回府了。”
也不知他说得是台上台下哪一出戏。
孟月泠看了眼佩芷,说道:“还不走?”
佩芷讪讪点头,他就转身下楼了,她紧跟了上去,无暇顾及潘孟云如何。
刚出了凤鸣茶园,他转身把手里的汤婆子塞到了她的手里。佩芷触到一股热流,抬起手一看,正是去年她塞给他的那个,秋香色的套子上打着络子,上面绣的是双兔闹春,凑近了还闻到股皂荚的清香,想必是他让春喜洗过。
佩芷显然没话找话:“你让春喜把这套子给洗啦?”
孟月泠没答她,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不答废话。
他脚步有些快,佩芷小碎步赶上去,又问:“你的手暖了没有?就把汤婆子给我了,还是给你罢。”
他冷声答她:“你自个儿拿着。”
佩芷又说:“那你让我摸摸你的手凉不凉。”
他立马把双手背到了身后,显然是不让她摸的意思。
佩芷看出来了,也没强求,举着汤婆子给他看套子上的兔子:“你看这两只兔子像不像我们俩?这只威风凛凛、英气十足的当然是我,另一只端庄娴静、婉约明媚些的自然是你。”
孟月泠嘴角露出了个无奈的笑,一闪即逝,沉声说道:“不分雌雄。”
佩芷看到他偷笑了,也不指出来,只认真的说:“谁说女儿家只能漂亮呢?又谁说男人一定是威武的。”
孟月泠不再答她,佩芷突然凑到他面前,挡住他前面的路,孟月泠低头看她,没有说话。
佩芷一手拎着汤婆子,另一只手单指戳他胸前长衫的衣料,一字一句地说:“孟静风,你、吃、醋、了。”
他脸上闪过错愕,随即扯下了她的手,绕开她继续朝前走,步伐却不经意地慢了下来。佩芷也不管他承不承认,抿嘴笑着,跟他同行。
接着拐进了条略有些黑暗的街巷,佩芷默默凑他近了些,他发现了,默默松开了背握的手,牵上了她的。
佩芷脸上的笑便更得意了。
他在黑暗中开口,陈述道:“没吃醋。”
佩芷刚要说他骗人,可他接下来却说:“浅尝而已。”
她就要黏在他身上了,问他:“哦?那孟老板觉得味道如何?”
孟月泠答:“还不赖。但要少吃。”
佩芷笑说:“是得少吃,你要保护好你的嗓子。”
他“嗯”了一声,只是一个“嗯”字,却像是蕴含着千万种音调,囊括所有的情真意切。
那天佩芷还带了她写的九九消寒图,虽然春马上就尽了,差不多再下两场雨,天津的夏天就要来了。
她把那张消寒图亲自贴在了孟月泠的床头,他觉得单贴这一张纸多少有些寒酸,在即将入夏的时节里更有些不合时宜。
可佩芷自有一套道理,“管城春晴”是一份美好的寓意,在这山河破碎、人如浮萍的世道,信其无不如信其有;至于夏日将至,冬日九九还能给他带来一股寒意……孟月泠宽纵地点头,还要夸她一句好有道理,此举可称为转换利用——将冬日的寒冷转换到夏日再用。
消寒图贴完天色已经晚了,丹桂社的人都回来了,还有几个在院子里刻苦练功,看到孟月泠带着佩芷从房里走出来,有几个年轻毛躁的都在转着眼睛打量着。
孟月泠全当看不见,叫了辆黄包车,亲自送她回姜府。
二人同乘一辆,吹着清凉的晚风,佩芷却觉得心潮热了起来,只觉得那是人生中极其闲适的一顺当,亦是想要无限延续下去的一顺当。
快要到姜府的门口,她便让车停下了,孟月泠给了钱,让黄包车夫在旁边等一会儿,还得送他回万花胡同。
他们在姜府的高墙外道别,恋恋不舍地一抱再抱,她甚至说:“要不我再送你回去?然后我自己回来。”
孟月泠拒绝:“你在想什么,天色晚了,不安全。”
佩芷叹了口气:“可我舍不得静风。”
孟月泠回道:“我亦舍不得佩芷。”
那场面过分缠绵,引人春情荡漾。
末了他问她:“ 佩芷,你想不想学戏?”
第35章 把韶光窃了(4)
他的这个问题在阒静的夜里显得突兀,佩芷亦在意料之外,一时间没回得上来。
可他这么问,绝对不是一时兴起。去年在天津的时候,傅棠就拿她要票戏这事儿打趣过,虽说她想唱大花脸的想法多少有些不切实际,但至少说明她是有这个意向的。
而让他问出口的原因,则是因为今晚他下台之后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他好像望见了今后的岁月,她一定每天都会站在那儿等他。他自然乐意见得她这样追随着他、守候着他,可他不能这么自私——他不愿她把他当作生命的全部,而是应该他们两个一起去探索彼此的未知。
这些话语他都深藏在心底,只是干干脆脆地问她一句:学不学戏?
佩芷语塞许久才开口,那瞬间不知怎么,一向颇有自信的她居然想要退缩:“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学过新东西了,我怕我不行。”
她清醒地放任着自己在这个动荡的世道下沉沦,大抵最好的归宿应该是嫁人,做个略有学识与涵养的太太,这亦是她原本写定的结局。
眼看着时间实在是不早了,孟月泠说:“先回家罢,回去好好想想要不要学,其他的不必担心。”
佩芷答应,恋恋不舍地走远,又突然回头问他:“若是学的话,你教我么?”
她知道孟月泠很是严格,今日听他说潘孟云唱戏像驴叫,又确信他这张嘴亦不留情面。
孟月泠答道:“看你唱什么行当。”
他倒是不说假话诓她,佩芷没再多说,跑进了姜府。
孟月泠没急着走,站在原地点了支烟,还给那黄包车夫散了一支,直到两人抽完了才走。
回万花胡同的路上静悄悄的,街道上都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影了。
不过过去一日,佩芷宛如已经忘了那晚与姜肇鸿的龃龉一样。次日清早,姜肇鸿出门准备坐车去商会,佩芷跑了出去留他。
“爸爸,今晚孟老板在协盛园唱《三击掌》,我在南楼的第二间包厢,你去不去?”
姜肇鸿也没拿乔,沉声说道:“已经听过了,不去了。”
佩芷巴不得他不去,便没再相邀,姜肇鸿又说:“你去耿公馆请你耿叔叔去听。”
佩芷应声,殊不知耿六爷昨晚就坐在她的隔壁包厢,只是没碰头而已。
那厢万花胡同里,孟月泠吊嗓的时候顺道跟丹桂社里唱王允的那个二路老生把晚上的戏码对了一遍,接着便称有事,出门去了段府。
加上被佩芷不情不愿带来的傅棠,五人齐聚段府,梨园大贤、时下名角、知名票友齐聚,外加一个半吊子的佩芷,像是开小会一样。
实际上这局是孟月泠攒的,为的是让他们都帮忙掌掌眼,看佩芷适合唱什么行当。
傅棠说他小题大做:“她拉我来的路上我还说,不就是学个戏,这么紧张什么,就差把到北平去把整个梨园公会的人都给叫来了。”
佩芷呛他:“那我不是没学过么,白板一张,你以为人人像你棠九爷一样各工全能、流畅通透呀。”
傅棠多少有些被臊着了,含糊说道:“唱戏还用学?嚷就行了。”
袁小真赶紧朝佩芷摇了摇头:“你别信他胡说,唱戏不是嚷戏。”
傅棠笑道:“你当她傻,机灵着呢。”
恰好段青山的挚友杜瑶仙来段府做客,赶上了个现成的热闹,她虽是常年给段青山跨刀的,但本事到家,十几年如一日,从未在台上出过岔子。甚至有过那么几回段青山出了毛病,杜瑶仙还帮忙给兜住了,故而也算是个名声在外、受人钦佩的大家。
她跟段青山一个是丧夫,一个是丧妻,老一辈的梨园大家,譬如孟桂侬和俞芳君都是打趣过这两位的,只是这二人始终只称对方为挚友。
不论台上台下,这二人总是容易意见相左,经常吵嘴。此时段青山说佩芷眉眼的英气比袁小真更甚,铁定是不适合唱旦的。
杜瑶仙不乐意:“小真这么漂亮的丫头都被你给逼去唱老生了,一辈子摘不下那臭烘烘的髯口。如今又一个这么俊的姑娘要票戏,你又要给人发髯口?不是个东西。”
段青山早被她给骂习惯了,张口闭口几次,还是没回骂回去,只指着孟月泠说:“月泠,来,你给他扮上,给咱们杜大娘瞧瞧。”
二人犟嘴,倒是小辈遭殃,袁小真一向不爱插话,傅棠则坐在那八仙椅上挂着浅笑瞧热闹。
孟月泠本想把这二人拉回正经的讨论上,一看佩芷眼神闪着兴奋,便改了口:“您这儿有片子么?”
“有,我这儿什么没有,还有一套点翠头面呢。”段青山给袁小真递了个眼色,袁小真就去拿了,他又转头跟杜瑶仙说,“这丫头要是真唱旦了,我这套点翠头面送她!”
这二人剑拔弩张,倒是佩芷听到“点翠头面”四个字儿笑开了花,俨然马上就要拿到手了一样。
孟月泠轻轻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有些打趣的意味,佩芷朝着他吐了吐舌头,略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袁小真捧着几个匣子回来,最下面那个最大的匣子里装的自然是点翠头面,掀开来一看,自然不是凡品,若是就这么送了佩芷,段青山的手笔也忒大了些。
傅棠都凑进来看了看,夸道:“许久没见过这么全的一套点翠头面了。段老板,这甭管是青衣还是花旦,我都能唱啊……”
没等他说完,佩芷就截断了他的话:“堂堂棠九爷,还抢我一个丫头片子的东西呢。”
傅棠冷哼:“到你手里了么?就成你的东西了?”
孟月泠叫佩芷:“别理他,过来,我给你扮上。”
袁小真收回了目光,帮忙把其他的盒子都给打开了,样样齐全地摆了一桌面。
杜瑶仙似是有些技痒,接过了笔,亲自帮佩芷画的脸,那便是佩芷第一次扮上戏,妆面出自杜瑶仙之手。
可等到整张脸都画完了,杜瑶仙迟迟没放下笔,眉头直皱地看着佩芷。
佩芷还以为自己哪里不对,又是摸鬓花又是摸点翠,随后看了一圈其他人的脸色——段青山和袁小真是不明不白地笑着,孟月泠和傅棠则有些若有所思。
她忍不住找镜子,问他们:“怎么了呀?”
等到袁小真给她端了面镜子来,佩芷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个个表情复杂,全因为她扮上旦角之后的样子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若仅仅是难看,倒也好说,可那并非是难看,只是让人觉得别扭。
且她是第一次勒头、包发网子,此时觉得整个脑袋都被箍得有些紧,还感觉到一阵接一阵的头晕,那时才算愈加理解了他们这些戏子成名不易。
佩芷直白承认:“我怎么瞧着这么奇怪?”
杜瑶仙也有些拿捏不住了,皱眉道:“是有些奇怪。老段,你赶紧给看看,怎么回事。”
段青山笑道:“还能怎么回事?沉香木当柴烧,用才不当呗!”
杜瑶仙白他一眼:“你才是柴火,你就是个老棒槌。”
佩芷脸上的表情有些沮丧,孟月泠便拽上她的手腕,打算带她下去把妆面卸了。
她嘴里嘀咕着:“是不是我五官不好看呀?寻常的姑娘家扮上戏不应该都是极漂亮的?”
孟月泠说:“哪儿的话,你只是不适合这么扮。”
他终于想明白了佩芷这套妆面的奇怪之处在哪儿了,依旧是她眉眼的那股英气作祟,即便是唱旦,也应该是戴盔头、扎靠旗,扮威风凛凛的刀马旦。
可她完全没有打戏的基本功,唱刀马旦难度实在是太高,其实佩芷的嗓音不错,段青山没说错,唱生行是最合适的。
孟月泠拿沾了豆油的草纸给她轻轻揩脸,低声问她:“你觉得髯口臭么?”
其实他本来想更直白地问她闻没闻过老生用久了的髯口,毕竟百听不如一闻。
即便是这么问,佩芷也是脸色一苦,她脸上油光光的,还混杂着油彩溶开后浑浊的颜色,颇显滑稽。语气也苦哈哈地说:“我早听说过老生的髯口是极臭的,可我不信,我想着小真总爱干净些,没想到不过一场戏下来,她那髯口也是臭烘烘的。”
孟月泠被她惹得发笑,无奈叹了口气道:“那你是不愿意学老生了?”
佩芷回道:“我只能唱老生么?你知道的,我看戏的审美实在是有些俗气,我喜欢看漂亮的角儿,其实小真扮上老生倒也是好看的,只不过多是些老气横秋的角色,还是差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