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说着,像是已经触碰到确切的答案了,孟月泠看她终于跟自己想一块儿去了,点了点头。
佩芷拍了下掌:“对呀,我可以唱小生!”
说不定比潘孟云还像样。
孟月泠说:“早先见你穿男装时粗着嗓子说话,我还以为你是票过戏的,可以唱生行。”
佩芷说:“你早说,我们今日就不来这儿了,让我见到那么漂亮的一副点翠头面,还落不到我手里。你瞧着罢,等会儿傅棠保准又要嘲我几句,他总是招惹我。。”
孟月泠没说什么,任她小声嘟囔着,实际上他不过是过于慎重对待这件事,好像她不是票戏,而是一个极好的苗子刚要开蒙一样。老话说女怕嫁错郎,戏子则是怕选错了行。
佩芷擦干净了脸之后,把手巾当作了水袖一样甩了两下,接着朝着孟月泠作了个揖,拿腔拿调地说道:“宝钏——我是你的夫君平贵呐——”
孟月泠忍俊不禁,夺过了手巾,帮她把没擦干净的鬓角擦干净。佩芷恢复了正常,追问道:“你怎么不理我呢,还是说我现在还不配给孟老板跨刀。”
他觉得这么一会儿似乎把他过往一整年笑的份额都用尽了,嘴角像是被固定住了一样,笑容收不回去了。
他承诺她:“不必你给我跨刀,等你能上台了,我来傍你。”
佩芷显然乐意:“真的?我还以为你一向铁面无私,不会做这种事情呢。”
“真的。”他也是凡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
佩芷又有些担心:“若是我唱得不好,你不会也骂我是驴叫罢?”
孟月泠收敛了笑容:“不会,我只会让你滚下台去。”
佩芷这才有了些正经:“那你得给我找个靠谱儿的老师,小生好唱么?”
孟月泠说:“青衣用假嗓,老生用真嗓,小生用的嗓音则介于真嗓与假嗓之间,内行称之为‘龙虎凤音’,你说能简单么?”
佩芷说:“你竟还给我挑了个难的。”
孟月泠说:“你原本的嗓音就有凤音的韵味了。”
佩芷说:“你的意思是我有天资么?”
孟月泠点头:“比潘孟云的天资好多了。”
他俨然一副正色,认真跟佩芷说:“我知道你心里在害怕什么,但没什么可怕的。你不靠这个吃饭,全当消遣就成。”
佩芷反驳:“那不成,我还指望你陪我票戏呢。”
孟月泠答应:“陪的,我给您跨刀。”
佩芷改口:“我不要你给我跨刀,咱们俩唱对儿戏,《红鬃烈马》前半本儿我能陪你唱薛平贵,《白蛇传》我唱许仙……”
孟月泠接话:“你莫不如唱王金龙(京剧《玉堂春》的男主人公),我还得得给你下跪。”
佩芷笑说:“这个好,《会审》(《玉堂春》的一折,苏三全程下跪,向王金龙陈冤)这折我定要学。”
孟月泠说她心狠,她则牵起了他的手,像个登徒子。
他手背的肌肤是白净的,掌心却布满了茧,她用自己细嫩的指腹摩挲着那些吃苦的印记。
二人相视一笑,窗外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这春日尽得也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现在写什么新情节都会成为你们口中佩芷的死因哈哈哈
这一大章是纯甜的~
第36章 把韶光窃了(5)
那年夏天佩芷是在学戏中度过的,当得起安逸顺遂四个字。
起初她常往万花胡同跑,潘孟云见她学的是小生戏,趁孟月泠没注意,总想着凑过来给她指教指教,佩芷想着他虽然自身水平差了些,可嘴里说的理论总不会歪到哪儿去。
结果被孟月泠看到,自然是把潘孟云给训斥了,还要告诉佩芷,千万别别搭理潘孟云。
其实这潘孟云倒没什么坏心眼儿,大抵是相貌与孟月泠有个三分相像的原因,且他自小便没了双亲,孟桂侬见他不是个能唱旦的材料,就把他送到了京城名生盛松年那儿去学戏了。
常年寄人篱下,又因为学艺不精没少挨打,也是受了许多苦的。佩芷觉得,他与孟月泠颇有些相似,只不过经历的同样的凄苦之后,孟月泠变得冷漠孤高,不喜与人亲近,亦不愿意向权贵谄媚。
而潘孟云则恰恰相反,他善于讨好,姿态极低,惯于敛财。
接触得久了,佩芷察觉到他对孟月泠还有股盲目的崇拜,他亦知道自己不成器,倒算得上有自知之明。
这样的人,戏品是极低的,上了台除了那些太太小姐们捧他的场,但凡懂点戏的人都觉得是花钱买罪受。
但生活中不乏为一个贴心有趣的朋友,许是这个原因,孟月泠才容忍他至今,佩芷对他的态度则是既讨厌又喜欢的。
潘孟云总想着瞎掺合,孟月泠生怕佩芷被他带入歧途,变成个驴叫小生第二人。他便不再让佩芷来万花胡同,而是去了西府。
至于选在西府的原因,则是因为他给佩芷找的师父是傅棠。
傅棠是百般不乐意收这个徒弟的,佩芷亦不相信傅棠能教她,二人少不了一通拌嘴。
后来傅棠真的开始教她了,佩芷才知道,原来别人夸他各工全能并非是阿谀奉承。孟月泠则说,天津卫出了名的小生演员他觉得都不过尔尔,相比起来,还不如傅棠。
有时候傅棠用京胡给她伴奏,还能连带着张口唱着跟她对词儿,还真有几把刷子。佩芷好奇心强,太久没学新东西的缘故,被孟月泠引着上了学小生的道儿,又开始对京胡提起了兴趣。
傅棠便随便教了她两下,没想到她上手极快,比那耿六爷不知道强了多少。傅棠很是欣慰,一日复一日地便都教下去了。
孟月泠也常去西府,他引她上道,当然不能做甩手掌柜。佩芷似是个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孩童,加上时不时来凑热闹的袁小真,足足承受了三人的厚望。
而她学戏之后,最爱往后台放行头的屋子里钻,那日孟月泠唱《武家坡》,袁小真唱的薛平贵,这二人在台上扮夫妻。
他穿黑青素褶子、头戴银鬓钗从台上下来,跟袁小真一前一后回到扮戏房。刚一进门,就见到个人从屏风后面蹦了出来——是作薛平贵落魄打扮时的佩芷。
袁小真穿的是官服,扮的是发迹后的薛平贵,佩芷先是朝她说道:“好啊,你是哪个薛平贵?看我一棒把你打得显出原形!”
袁小真懒得理她,自顾自走到化妆桌前摘髯口,准备卸妆:“这棒子不如打到你自己头上,薛平贵都时髦得烫头了?”
孟月泠也低声笑了出来,同样没有理她的意思。
佩芷缠了上去,用小生的嗓音问他:“宝钏,你不记得我了?哎呀!你怎么跟别的男人跑了哇!”
孟月泠忍住笑容,蓦然抬首望向她,他脸上的妆面还完好着未卸,那一眼颇有些百媚生的意味,佩芷瞬间有些愣神。
他用小嗓答她,随便张口便是极有韵味的道白:“不如你平贵好本事,做西凉王、娶代战女,留我苦守寒窑一十八载。”
佩芷一时间没想到如何答他,只能在心里怨怪这薛平贵忒不是个东西。
孟月泠见她还是副呆愣愣的表情,轻笑了出来,接着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用指腹揩了下嘴唇上的红油彩,抬手一抿,蹭在了她的嘴角和脸颊上,像是不失情趣的惩罚。
佩芷立刻就觉得双颊都烫起来了,眨了眨眼睛,还是没张口。孟月泠也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臊,挪开了目光,对着镜子开始卸妆。
佩芷立在那儿觉得浑身发烫,嘴里念叨着天气热起来了之后穿戏服真受罪,赶紧把身上的富贵衣给脱了下去。
袁小真说:“今儿个还不算热,这也没到最热的时候呢。”
佩芷直说:“我有心火,行了罢?”
孟月泠听到后又偷偷扬起了嘴角。
盛夏的时候,恰赶上佩芷的生辰,那天他们四个人聚在西府,孟月泠手里拿了个彩条子,米白色布制,佩芷还不理解这是干什么使的。
接着他就朝佩芷的脑门儿上绑,直到他拿起了笔要给她从脑门顶上开始勾脸,佩芷才明白过来,他这是要给她扮花脸。
佩芷问他:“你还会勾脸谱?”
孟月泠直白地答:“不会。”
佩芷说:“那你还给我画……”
孟月泠说:“从小看得多。”
“……”佩芷不敢再说什么了。
不仅画了脸,傅棠这儿还准备了头面,以及花脸演员要穿的垫肩,一通忙活下来,她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了。
最后傅棠往她怀里塞了个铜锤,她才后知后觉地问:“我……我这是扮的徐延昭?”
他们就在西府的花厅里,偶有凉爽的穿堂风吹过,些许缓解掉些燥热。孟月泠和袁小真没画妆面,但为了意思意思,孟月泠还是穿了件奢丽的褶子,自然是唱李艳妃,袁小真则随便套了件官服,唱的是杨波。
傅棠显然又成了琴师,毕竟这在座的四个人里属他最擅长琴艺,闻言懒洋洋地答佩芷:“你不是嚷嚷着想唱大花脸么?还得唱《大·探·二》,今日恰赶上你寿辰,就当给你祝寿了。”
佩芷心里开心,偷瞟刚刚给她勾脸的孟月泠,她还记得他当时冷淡地跟她说“别做梦了”时的光景,没想到他一直记着这件事。
她看向他说:“你不是让我别做梦么?”
孟月泠答她:“那你就当是在做梦,醒了就忘了。”
佩芷说:“不行,我要记着,记一辈子呢。”
她又说自己记不住词儿,她现在能也就能背下来几出小生戏的戏词,《大·探·二》重唱功,徐延昭通篇的台词她是一句连贯的都想不起来。
孟月泠塞给她了个本子:“早给你抄好了,照着唱就行。”
佩芷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发力,傅棠拉起了弦,四人拖泥带水地就把这出《大保国》唱下去了。
她中气不足,显然不是唱花脸的材料,几乎是扯脖子吼出来的,另外三人还要隐忍着发笑,不能笑得太明显,未免像是在拆台。
佩芷先是唱热了,脱下外袍,双手叉着腰用劲儿。偶尔还跟不上调子,孟月泠和袁小真倒是等着就行了,傅棠则要迁就她的调子,唱得不满意她还要重来……
这么一场下来,最受折磨的当然是傅棠。
总算是唱完了,傅棠就差把胡琴丢出手去,咬牙切齿地看向佩芷,感叹道:“这出《大保国》真神了,台下的座儿丢上去的臭鞋够咱们姜四小姐开鞋铺了。”
佩芷白他一眼:“我又没学过,第一次唱,唱成这样已经是极有天资的了……”
傅棠说:“是哪个遭天杀的说你有天资?”
佩芷看向孟月泠,孟月泠点头承认:“没错,我说的。”
傅棠说:“你不能诓她。”
孟月泠说:“我说实话。”
傅棠冷哼,脸上挂着嘲讽看向孟月泠。袁小真静观一切,没说什么。
那厢佩芷唱饿了,西府的下人送上茶点,她妆面都没卸就吃了几块,孟月泠赶紧带她下去把妆面给卸了。
他往草纸上沾豆油的时候,佩芷嘴也没闲着,嘴角还糊着糕点残渣,看孟月泠颇有些贤妻良母的架势。
她咽下去最后一口,等他转过身来,要把沾了油的草纸按在她的脸上。
佩芷攥住了他的手腕,说:“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孟月泠为她的大胆眉头直跳,对着这张徐延昭的大花脸更是头疼。他挣脱开她的桎梏,毫不留情地把草纸糊上了她的脸,冷声拒绝:“不能。”
佩芷犯嘀咕:“为什么呀?我们都已经抱过好多次了。”
孟月泠说:“你让我今后还怎么唱《大·探·二》?”
佩芷嗤笑:“这样徐延昭在你的眼里就变得亲切了。”
孟月泠婉拒:“不必。”
佩芷显然是故意闹他的,笑得很是鬼祟。
她生日一向是要跟姜老太太一起过的,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便回了姜府,孟月泠和袁小真则留在了西府用晚饭,饭后一起去凤鸣茶园。
席间傅棠独自小酌了几杯,他一个人喝,是极爱醉的。他劝孟月泠也喝,孟月泠自是不可能喝的,他等下还要上台。
拉扯之际,傅棠说了句:“你现在倒越来越像个人了。上次见到耿六爷,他还说觉着你这脸上的笑模样多了。你看,大伙儿都不瞎。”
孟月泠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本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行尸走肉地过一辈子,可这副枯骨却在长出血肉,真像是要枯木逢春了。
那年夏天佩芷还在吉祥胡同买了间院子,本来是想给孟月泠组织票房的,经孟月泠的劝说,改成了个她自己的书斋,取名“石川书斋”,门口的匾自然是白柳斋题的。
石川书斋还没开门迎客的时候,佩芷只带了孟月泠一个人去看。
两人从院子里看到屋里,又从屋里看到了院子里,孟月泠坐在石桌前审视着这间五脏俱全、书香四溢的小院子,说道:“书房里还差组屏条,其他倒是都够了。”
佩芷也走了过去,侧坐在他旁边,手里攥着个小册子给他看:“我正选呢,这是厚载前些日子给我的,他卖的……”
孟月泠凑过来看,她蓦然一回头,发现他二人的距离实在是有些近,树上的蝉鸣都不觉得吵闹了,而像是在催动着什么。
他一向有神的双眼似是染上了一抹迷离,正向下盯着她丰润的唇,佩芷根本无暇细想,只知道下意识地凑近脑袋。
就在要触上的前一秒,他猛地错开了头,佩芷也紧跟着错开了,两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们约好了次日一起去王串场,也就是到方厚载的画斋去选屏条。
佩芷临出门前被仲韵缠住了脚步,到了的时候发现孟月泠已经等在那儿了。
他站在巨大的仁丹广告牌旁,穿了身清薄的月白色长衫,更显其清越风骨,像是溽暑时节的一股凉风,耐心地等待她的到来。